她的指尖抵住眉心,心底泛起一陣疲憊。
可這還不算完。
她翻開另一份口供。
災情之後,朝廷撥糧赈濟,可災民拿到的卻是麥麸摻米的糧食。她當時便覺得不對,江南富庶,即便地方上貪墨,至于赈濟糧食都摻了麥麸?
郎溪災情這麼嚴重,為何無糧,江南明明是富庶之地,為何現在民生怨怨?
她審訊了宣州、湖州之後,終于揭開了心底的疑惑,知道了宣州、湖州的暗下交易。
他們每年除了繳納朝廷的糧稅,還要留糧為由多收糧稅,目的是以防萬一,其實所謂多收不過是按照律例來繳納給江南西道的。
可這“以防萬一”并未真正救濟百姓,反而成為了災民暴亂的導火索。
宣州真正發生災情,百姓翻遍糧倉,發現宣州存糧竟是麥麸摻米,憤怒之下,郎溪縣百姓砸了衙門。
可與此同時,朝廷仍然在正常征收賦稅。
春季赈給的是麥麸摻米,夏季便要按規矩收稻。
收上來的賦稅,又要歸還湖州赈濟借的糧。
表面上,這一切似乎合情合理,可當她将賬冊、糧食的流向一并梳理時,卻發現了更深的秘密。
這些糧食,并未真正用于赈濟,而是成了地方上的籌碼,進行糧食買賣。
而所有所得,部分彙入江南道,最終,流向了江南西道按察使,部分流入長安。
關甯的指尖在桌上敲了敲,翻到最後一頁口供。
江南西道按察使,掌握整個江南西道的軍務,地位顯赫。慶安十三年頒布了《州道糧稅明例》——軍隊費用按年初預算撥款,不再增補,地方軍費由下屬州縣賦稅填補。
江南沿海,軍務吃緊,朝廷撥款有限,可倭寇未曾停歇,按察使壓力沉重,地方官也承受不住。
朝廷不知地方軍費短缺,朝堂上那些世家也不願撥款,州縣便自尋出路——他們買賣糧食,以填補虧空。
整個江南西道,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循環。
朝廷撥款有限——地方官負擔軍費——州縣買賣糧食填補——百姓稅賦沉重,饑荒時無力自救——災民暴亂——朝廷繼續撥款救災——地方官再次挪用買賣糧——軍費仍舊短缺……
如此往複,唯一的犧牲者,是無數饑寒交迫的百姓。
她以為自己在追查一樁貪腐,可當真相浮現,她才發現——這裡沒有真正的貪官,亦沒有真正的惡人。
江南西道按察使,以為這些錢糧來自賦稅,并不知是靠賣糧得來;各州知州,不敢上報實情,隻能想方設法維持這個循環;而最底層的百姓,在風雨飄搖的局勢下,連活下去都成了奢望。
關甯緩緩合上口供,沉默地坐着,許久未動。
——這不是人的錯,而是制度的錯。
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地方。
西南道的邊疆三城,當初也是用這樣的理由,因賦稅不足、軍費短缺,陷入絕境,最終,導緻數萬戰死,屍骨無存。
她忽然明白,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在躲避一個問題。
她曾經以為,她所求的,隻是保全自身,不成為這場亂世中的棄子。
她以為,她可以置身事外,利用局勢,穩步向前。
可如今,她才知道,她想要的不隻是自保,而是拯救更多人。
她要的不僅是活下去,而是改變這一切。
她睜開眼,目光沉靜而深遠。
這不是一局棋,而是天下百姓的生死。
她不能再等。
她要做的,不是順勢而行,而是——
逆天改命。
***
晨光熹微。
宣州府衙正堂内,窗扉大開,晨風透過竹簾吹入,帶來一絲黏濕的熱意。
李經彥坐于堂上,神情凝重,案上鋪開的口供映入眼簾,每一行字都如針紮般刺痛着他的眼。
他一頁頁翻過,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前幾日他就想到了暗下的種種,以為是給京城那邊的太少了,這些年多加了,沒有想到實際上卻是更深的殘酷。
他從官二十餘年,最初是江南西道都護府一名普通的參政,後因軍功加左相舉薦慢慢晉升至按察使,誓要護這片土地安甯。可他從未想過,自己一生鎮守江南,斬寇無數,護住的是百姓的安穩,而他統帥的軍隊,卻是在無形之中,一點一點蠶食着百姓的血肉。
他知道,他的軍費一半來自朝廷撥款,一半來自賦稅的正途。但不知那些賦稅,是壓榨了多少流離失所的生靈才填補得上?
他低下頭,額前的幾縷銀絲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許久,他才擡起頭,目光落在對面的關甯身上,語聲沉重:“且說說你是如何探查得知此事?”
關甯站在堂前,身姿筆直,面對這位威名赫赫的江南大都護,她神色未有半分遲疑,坦然道:“數日前日,我同杜大人親至松吳江,察看決堤之地,才知問題根本。再往下查,去了分水縣得知稅銀問題以及堤壩之實,才将此事捋清。”
李經彥望着她,眼中複雜萬分。
他向來殺伐果斷,可此刻,他竟有些茫然。
他一生守護江南,百姓曾感念他的恩德,他也以此為傲。可現在,他發現自己竟成了百姓困苦的根源之一。
關甯看着他,輕聲問道:“李大人……何時上京?”
李經彥沉默片刻,緩緩道:“後日。”
關甯點頭,目光沉靜無波:“既如此,我可能與大人同行?”
李經彥擡眼看她,目光如炬,似是在審視,又似是在思索。
片刻後,他道:“……好。”
關甯微微躬身,鄭重一禮:“多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