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便朝殿外走,臨到門口忽又轉過頭看向沈持玉,笑得一臉詭異,“娘娘這宮殿裡的伽南香好聞極了,可惜冷宮裡連仙蜍青鼎爐都是破的。”
說罷人便出了殿門,蘇氏連連告罪,沈持玉擺了擺手由她追了出去。
“她的話娘娘莫要放在心上,草民會帶她離開京城,日後怕是再不會相見了。”程禦章聲音中透着一股落寞。
沈持玉聽出來了,說起來她們三人本該是親人,可卻落得這般結局。
“日後打算去哪兒?”
有醇而綿的味悄然襲來,恰似桂漿菊釀還添了一縷降真香。程禦章袖間的手指猛然攥緊,他嘴角牽起一抹笑:“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對草民來說,除了京城何處都是好風光。”
沈持玉笑了笑:“說的有道理。”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娘娘莫要執着于往昔,錯過眼前大好時光。”
他是個敏感的人,觀人于細微處。盡管與她相處的時日不常,可每次都能精準地抓住她的情緒,這一次同樣不例外。
從見面伊始,他就察覺到她身上一直蓬勃的那點生氣散了,整個人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沒有生機沒有欲望。
“人各有命。”沈持玉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想了想問道:“程栖遲他跟你們一起走嗎?”
一提到阿弟程禦章就頭疼,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他不肯走,非要留在‘如意酒樓’當店小二。”
“也好,他這人沒心沒肺,到哪兒都一樣。”她說罷,便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角。
程禦章遂起身告退,臨到離去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整個人陷入繡幙珠簾深處,一重重錦繡堆疊,那秾豔得如桃如李的容顔也漸漸與之融為一體,顯得過分厚重,又有些令人心悸的落寞。
籠在袖間的手指緊了緊,他深深将之含凝入眼底,埋入心間。
待人都退下了,沈持玉才走到桌上獸紋香爐前,她垂首嗅了嗅并未發現異常。
程柔嘉臨去時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想了想推說自己困倦需要休息,将殿内侍奉的宮人也都遣退了,隻留了晴雪在旁伺候。
一炷香工夫後,一身素衣的沈持玉帶着晴雪去了曾經關押程柔嘉的冷宮。
冷宮庭草荒蕪,雜草叢生,院中一株枯死的老樹上停栖着幾隻烏鴉,見到人來驚叫着撲閃着翅膀飛走了。
明明已經立春,這裡卻處處透着腐朽凋敝的氣息,似乎時間停滞,四季從未在此流轉。
晴雪推開屋門,問了守門的老宮女後徑直去了程柔嘉所居的屋子,屋内陳設簡單不過是一張桌椅闆凳,牆角放着一張陳舊的拔步床,并幾個早已看不出來顔色的破舊木箱籠。
沈持玉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隻仙蜍青鼎爐,香爐的确破了一角,她拔出發髻上的一支金簪在香爐裡撥了撥灰,這香爐應是許久未曾用過了,裡面沉澱的不是熏香,倒似桌上陳年積澱的灰塵。
“找到了。”她從香爐裡撥拉出一隻小小的竹筒。
晴雪連忙拿起,用帕子仔細擦拭過後打開筒蓋,裡面竟藏着幾封書信。
打開信箋,熟悉的字迹躍入眼簾。
今有忠勇之士李烙,蒙本王信重,委以機要之務。值晉藩暗潮湧動、波谲雲詭之際,特命汝潛入其府,伺機密、探虛實,為本王靖亂之謀預伏暗樁……
沈持玉的手指不住顫抖,腦中天旋地轉,眼睛死死盯着最下面的秦王印鑒,她手中的信箋掉落在地,喉頭一股腥甜翻湧。
“噗——”一口鮮血自喉間溢出,她的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心痛得無以複加。
李烙竟然是秦王的暗樁,外祖父……竟是死于朱杞之手!
大滴大滴的眼淚自眼角滑落,她踉跄着扶住桌角,竟是抑制不住地想笑。
真是可笑啊!原來日日夜夜纏綿的枕邊人才是真正殺害外祖父的兇手!
眼前天旋地轉,她雙眼模糊幾乎看不清來時路,卻硬撐着一口氣抓住晴雪的手,顫抖道:“我不能倒在這裡,扶我回宮。”
迎着刺眼的晚霞,襲上心頭的恨意無窮無盡。
“娘娘!”晴雪不知這字條上究竟寫了什麼,害得她家主子這般模樣。
沈持玉将字條撿起來拿到眼前,又一字字地看了過去,這的的确确是朱杞的字迹,印信也是真的。
可她信不過程柔嘉。
回到承乾殿的一路上,她的腦海中不斷湧現出二人少年時相處的畫面。她們年少相識,雖算不得青梅竹馬,倒也彼此牽挂,卻為何走到如今這般地步。
廊庑深深,重重宮門,将彼此心門緊鎖,一同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裡。
跨入殿門的那刻,眼前光影離合間,依稀是她這一生的匆匆回溯,最後隻化作了一聲歎息。
薄暮餘晖透過窗棂落在男子身上,桌上獸紋香爐青煙袅袅,聞聽腳步聲他轉過頭來,面上挂着淺淡的笑容,宛如寺廟裡油彩盡剝的一尊玉璧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