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顔渚刹車的一瞬間,迷穀紙鎖鍊霎時卷住車把手,克服風的壓力将車門拉開了一條縫隙,漸漸地可以容納一個人。
阿芎跑到車邊時,恰巧谷本将手槍的子彈填裝完成,他快速地上膛,對着她的方向開了一槍。
阿芎順着車門縫隙躍進去的那一刻,子彈擦着飛過,在衣角處穿了一個細小的洞,随後深深地嵌入地裡。
她摔到車後座軟墊上之時,迷穀紙鎖鍊見機将車門一下子甩了回去。
砰的一聲,車門被死死地合上,顔渚眼神一凜,将油門踩到底,從洋人辦公樓的面前唰地飛馳過去。
谷本還是沒有善罷甘休,兩隻手握着槍,對着車輪胎連開幾槍。江海将自己的枝條從車窗縫隙中迅速伸了出去,在車外側形成了一個盤曲荊棘狀的防護罩。
子彈擦在荊棘迷穀枝條上、嵌入迷穀枝裡、将荊棘刺連着打斷好幾十根。
江海邊催着迷穀枝條繁茂生長,邊替兩人盯着谷本的動作,見他又悠悠地從口袋裡捏出子彈一顆顆裝上,不由得吐槽道:“見面就開槍,他有病吧!”
“又不是把他媳婦搶了,怨氣比鬼還大!”
突然,一道白影從旁邊飛略出去,比車速還快,幾個眨眼間就閃到了洋人辦公樓二樓。
谷本也看到了迷穀紙鎖鍊的動作,神情微微嚴肅起來,快速地填裝子彈後,對着空中青白色的紙就是一頓掃射。
紙鎖鍊身形很快,來回扭着躲了六顆,最後一顆子彈從它身體中間的縫隙穿過,瞬間将那附近的紙撕裂。
它毫不在意地徑直飛向谷本的面門,趁着他子彈打完的瞬間,一下子沖到了窗戶前。
谷本神色一變,咬着牙剛準備伸手将窗戶合上避免紙鎖鍊纏上自己,怎奈它的身形實在是太快了,眨眼間便飛到了自己的身前。
他霎時往後退了幾步,伸出手想着與它肉搏,手剛舉起來就被它一鎖鍊甩了上來,不同于普通紙的輕微感覺,被迷穀紙抽一下,實實在在的痛感一下子蔓延上來。
那一“巴掌”不像是打在手背上,更像是從身體深處猛地被沖擊,由内而外的疼。谷本頓時咬緊牙,不留意間将腮肉也咬得死,瞬間冒出了血,腥味兒頓時湧了出來。
痛感太過沉重讓他喪失了其他感覺,握着槍的手下意識地松開。
下一刻,迷穀紙鎖鍊一頭卷着正在下落的手槍,另一頭還從他的口袋裡順了一盒子彈,一同帶着飛了回去,幾個眨眼間趕上了飛速奔馳的車子。
它帶着東西從車窗間飛了進去,毫不留情地将手槍和子彈一同扔到了後座軟墊上,然後圍着阿芎轉了一圈,像是在巡視般。
它在阿芎被子彈擦破的胳膊上停頓了一會兒,随後親昵地繞了上去,将自己當作一卷繃帶似的纏住了還在滲血的傷口。
迷穀紙鎖鍊被子彈洞穿的那節碎紙,在碰到吸收阿芎的血液後慢慢地恢複了原狀。
車子快速地拐彎,洋人辦公樓的整體在後視鏡中已經看不見了。江海将荊棘迷穀枝條都收回來後,癱在後座的軟墊上。
盡管他已經從顔渚的身上割離,好像感受不到人的疲勞,可是這次将自己的新身體發揮到極緻後,虛弱感漸漸地湧了上來。
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勾着他一個迷穀枝的味蕾,江海剛試着移動自己的身體,就被半空中的手槍和一盒子彈砸了個正着。
江海看着谷本的手槍和子彈被它繳械回來,蓦地陷入了沉默,腦子裡一直盤旋着一個問題——為什麼他隻防禦挨打、沒有想到繳械谷本?!
他本不想與那條沒靈的紙鎖鍊計較,轉眼看到它繞着阿芎的傷口将上面的血都吸收幹淨了,鯉魚打挺強撐着立了起來,試圖用自己的荊棘枝條将它扯開,嘴裡好一陣嘟囔。
“同為迷穀生,它還沒有生靈,憑什麼比我聰明……”
阿芎沒有理會他口中的不滿,反而伸出手在江海的荊棘刺上劃了一下,血珠一點點冒了出來。
她先是叩了兩下讓江海變回小紙人模樣減少消耗,随後将帶着血的指腹遞到他的面前,淡淡地開口道:“辛苦了。”
“這怎麼好意思……”江海客氣了一嘴,還是老老實實地遵從内心抱着她的手指啃食了起來,氣色相比剛剛好多了,若不是還有血沒喝完,他定要抓着那條破紙罵一頓。
阿芎瞧了他一眼,擡頭通過車前方的鏡子與顔渚視線交接,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醒的時候先是聽到江海在貫意裡問這是什麼地方,睜開眼便看到它一條紙鎖鍊扭得跟麻花一樣,催着我往駕駛位去。”顔渚瞥了一眼纏繞在阿芎胳膊上的青白色紙,繼續說道:“它但凡會開車,就自己踩着油門去接你了。”
“多謝。”阿芎沒有吝啬自己的感激。
顔渚囫囵地嗯了一聲,将視線從她的胳膊傷處移開,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說道:“你的傷口必須立馬處理。”
“雖然沒有被子彈洞穿,但是它到底是金屬制品,你剛剛翻窗下樓很容易得破傷風。而且它剛剛帶着手槍和子彈盒回來,沒有清潔就貿然裹上了傷口,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我家有……”
他的話戛然而止,快速行駛的車也慢慢地停了下來。
不遠處占區界線的木質行馬前站着一排人,每個人手裡都抱着一把槍,黑漆漆的槍口有十幾個都朝着他們的方向。
江海抱着阿芎的手指,跟随它移動到了可以看見前方場景的位置,不免抱怨道:“有沒有什麼辦法把他們一網打盡?我不想再挨槍子了……”
“有。那隻魂……”阿芎的話也卡在了一半。
雖然那隻魂看似與谷本是一邊的人,可是她卻能因為個人利益或者說是因為她背後勢力的利益前來阻礙她跟上谷本,必然不會樂見她白白地死了。
隻是……她不知道那隻魂叫什麼。
“都陵在想我?”
一道略微耳熟的聲音蓦地在車内響起,阿芎微微偏頭看到了那隻青黑破爛的魂。
她見阿芎看了過來,回了一個笑容,隻是這笑并不好看,黑漆漆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嘴角差點咧到耳朵根,露出尖利的牙齒。
那一排拿着槍的人漸漸地朝他們走了過來,似有包圍之勢。
若是隻有她一個人,說不定還會想着帶着江海和紙鎖鍊搏一把。多了一個顔渚,需要考慮的方面不止是簡單的倍數增長,兩個人的行蹤很容易暴露,引來更多的人。
阿芎淡淡地掃了一眼那些人,随後将視線轉向那隻魂,開口問道:“做個交易?條件你提。”
“原來這麼輕易就妥協了……”那隻魂若有所思,目光在顔渚的身上逡巡,突然笑得很大聲,甚至笑到肚子疼、笑到話都說不連貫。
“都陵……你還真是……舍己為人。這樣做……誰會感謝你呢?”
“時間可以磨滅恩,但是洗刷不了恨。他們會在無盡的黑暗裡謾罵你……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在罵、不知道為什麼對一個人可以有這麼多恨意。”
“我也記不得了……”
那些持槍的人已經将車圍起來了,那隻魂收斂了情緒,冷靜地開口道:“跟我去城北的六朝墓。”
阿芎毫不意外她會提出這個條件,因為從賀府後院發現屍體的那一瞬間,自己就已經落入了他們的局。無論怎麼做、無論為什麼,他們隻有一個目的——将她引到城北六朝長樂公主墓。
她連想都沒想一刻,淡淡地開口說道:“五天後,李老下葬時,我會去的。”
“我開條件不是讨價還價吧?”
外面的人已經開始用槍口捅車窗了,嘴裡罵的污言穢語阿芎聽不懂。那隻魂見她還如此鎮定地坐着,妥協地說道:“五天後我來找你,誰讓你是都陵呢?”
說罷,她從車窗間飄了出去,伸出自己青黑的指尖在最近的人頭頂百會的位置輕輕一劃,那人慘叫着被生生抽出了魂,身體瞬間癱軟在地上,表情停留在驚恐的樣子,手中的槍僵硬地摔在地上。
她就這麼飛了一圈,慘叫聲此起彼伏,但好在持續的時間不長。随着屍體一具具倒地,黑漆漆的槍口也了無生氣般掉落。
那隻魂橫空甩出了一條繩子,将那些被生生抽出身體、模樣渾渾噩噩的魂捆在一起,轉過身朝着車内的阿芎行了一禮,像是一位判官般施施然将那一串魂帶走了。
自她行禮後,阿芎便陷入了沉思。
那是千年前雲中的禮,頭微微偏向一邊,面稍稍朝地,兩隻手在額頭前交疊,手背向外,整個人下移一段距離後再站起。
她是雲中的人……
但是阿芎不認識她,對于她的面貌毫無印象。她猛然想起來之前在城東房子裡做的夢——一位名叫沄水的姑娘質問自己為什麼忘了她。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她到底忘了多少東西?這種遺忘是自然的千年消損還是人有意為之?
“那隻魂好狠啊!殺人不眨眼……她就是在東吾橫行索命的六朝長樂公主?!”
江海的聲音将阿芎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搖了搖頭說道:“不是。”
“不是?!不是冤靈還那麼殘忍?她是吃屍體長大的嗎?”江海頓了一下,又驚訝道:“等等,東吾難道是兩隻冤靈作祟?”
顔渚的肉眼看不到魂,隻默默地将油門踩到底,不僅撞飛了車前面的屍體,将不遠處的木質行馬也生生撞開了。
阿芎則是瞧着周邊的房屋繼續想着那隻魂的事情——她會把那些抽出來的魂帶到哪裡?難不成是城北的六朝長樂公主墓?
如若這種生抽人魂出來的事情三年來每日都有發生……六朝墓不是兇墓也要被煉成兇墓了。
江海順着她的胳膊爬上了老地方,他蓦地想起來什麼伸出自己短短的小紙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奇怪地問道:“你為什麼逃跑的時候不帶着那份關于六朝長樂公主墓的報告?”
“那幾張也不重,随便塞到懷裡也不會影響。”
“謀逆不修陵,挫骨揚灰,就算後人平冤修陵,墓中根本就不會有屍身,更不會有冤靈作祟。”
阿芎靜下來想了一下繼續說道:“他們對外宣稱東吾人命案是長樂公主作妖,卻給我看一份否定這個結論的文書,最終目的無非還是引誘我去六朝墓。”
“那記載長樂公主生平事迹的文書也就成了一紙荒唐言,是或非都在人心,沒有人會真正關注長樂公主的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隻是在找借口殺人。”
“你的意思是……根本就不存在長樂公主,冤靈作祟這事是他們自導自演,而三年來的大多數命案都跟谷本脫不開幹系?”
江海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轉而說道:“那不對啊,既然那個什麼王偶成是警察署親洋派吳喜新提拔的下屬,吳喜也是谷本身邊的人……谷本想殺你爹直接把剛剛那隻魂喊來随便拿指甲一劃就行,何必費盡心思先誣陷再下獄?”
“警察署缺不缺錢我不知道,但是近幾年洋人那邊盡管搜刮了不少東西,但軍用方面還是缺錢。”
顔渚微微踩了一腳刹車拐了個彎後,冷靜地繼續說道:“他們之所以還沒殺賀先生,很大概率是圖他的錢、圖東吾的往來經濟名冊。”
夜晚的東吾路上沒什麼人,從占區回到城西的顔府雖然路途不算近,但車速很快,不一會兒就行駛到了顔府的後院門口。
顔渚按了兩下喇叭,不一會兒就有人提着燈前來開門。那人看到是自家少爺的車,立馬說道:“少爺回來了?先生夫人知道你去了占區,到現在還沒睡呢,去報個平安吧。”
“一會兒再報,先去準備傷藥和破傷風的針劑。”顔渚扔下這句話後,一腳油門開車帶着阿芎進了顔府。
他們兩個剛前後腳進屋,就看到圓桌旁坐着兩個人,顔父和顔母。
顔父繃着臉剛要罵人,顔母伸手攔了一下,站起身走到了兩人的面前,先是拍了拍顔渚說道:“去吧。”
随後她又拉起阿芎的手往裡走,一起坐到了鋪着軟墊的圓凳上。顔母打開桌子上的醫藥箱,拿出一系列的傷藥,熟練地給她清洗傷口、上藥。
顔母又從一個盒子裡單獨取出了一個小的透明玻璃瓶,将新的針管拆封後,刺入了玻璃瓶中抽取液體,快速地将她的胳膊捆起來然後輸入破傷風的針劑。
顔渚站着看她上完藥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跟着顔父一起出去了。
顔母掃了父子倆一眼,用幹淨的棉簽壓住針頭的旁邊,将它抽了出來。她一手按着棉簽,順便視線在阿芎的身上巡視。
不一會兒,在她小臂處發現衣服上有一處破洞,衣料雜料像是被鈍器刺破,但是口子又很小。顔母順手将那處已經結疤的小口子也幫着清理了一下。
因為語言不通,顔母就算想從阿芎口中套出來一點話都很難。兩人之間的氛圍極其微妙,安靜地能聽到針落下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個小東西從窗戶外緩緩地飛了進來,落在了阿芎放在桌子上的手指上,忽閃了兩下翅膀。
阿芎将它舉起來送到顔母的面前,開口說道:“雲引蝶葉,之前隻能用來找屍體。”
“我在它身上下了個印,你有任何需要可以通過它來找我。送給你,算是報答你為賀先生與王偶成周旋的情分。”
肩頭的江海将她的話一字一句地翻譯後,顔母先是一怔,随後淡淡地笑了起來,沒有虛假的推辭,從她的手中接過蝶葉後,不客氣地說道:“多謝饋贈。”
“嗯。”阿芎點了點頭後起身說道:“那我先走了。”
還在幫她用棉簽按住傷口出血的顔母也不得不跟着站了起來,急忙說道:“别動别動,不然血不止。”
聽了江海的轉述,阿芎将小紙人抓起來,扔到了傷口旁邊,随後用手推開了顔母的棉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