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有些熟悉,卻又無比陌生。
朱門之下,賀玄度臨風而立,赭色孔雀金繡織錦袍輕輕翻動,烏發如雲,面白似玉,清澈的桃花眼微微上揚,一雙竹節般的玉指漫不經心地揉着額頭。
柳舜華從樹後繞出,一步步向賀玄度走去。
她腦袋空空蕩蕩,原本她隻想着看一眼就好,可真見到了,卻又生出别的奢望。
對于賀玄度,她總是有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這份感情,由不得她控制。
朱門前,賀玄度懶懶一瞥,看着攔在眼前的柳舜華,眼神一下亮了。
又是一個愛慕他美貌之人,還是一個美人。
可太有趣了。
他一把推開兩個礙事的小厮,撐開拿在手中的五彩羽扇,遮擋住大半邊臉,歪頭湊了過去。
小厮看了看賀玄度,不禁替眼前的美人捏一把汗。
美人雖美,可這一身素淡的衣衫,這周身氣度,恰恰是公子最不喜的類型。
對這類美人,公子通常隻有一句話。
果然,賀玄度挑眉道:“美人,鬥雞,一起去嗎?”
柳舜華懵了……
還未從錯亂中恢複,她突然意識到一件更讓她震驚之事。
賀玄度的腿,好了。
上輩子,她能感受到,賀玄度對他的腿,很在意。
每次聽她談到鄉野風光,騎馬馳騁,他一向淡默的臉上,總會浮動一些難得的神采,眼底似是泛着光。
她常想,若是賀玄度雙腿健全,他定不會囿于宅地之間。
他那樣高潔之人,應當是在竹篁間彈着瑤琴,亦或是在山水中聽着松濤,俯仰自得,不染塵俗。
柳舜華欣喜不已,顧不上其他,上前幾步,指着他的腿聲音顫抖:“你的腿,你的腿……”
她直直盯着賀玄度的腿,眼神過于殷切,以至于看起來行為有些瘋癫。
賀玄度笑容僵在臉上,驚恐地收起羽扇。
這女子沒被他吓跑,竟還如此癫狂,這是對他愛慕成癡啊。
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摸上他的腿,他邊走邊退,“哎哎哎,你做什麼?你離我遠點,我要叫人了啊。”
柳舜華反應過來,忙解釋:“不是,我隻是……我隻想看看你的腿。”
想看他的……腿。
這竟是個女登徒子。
活生生的女登徒子,給他碰到了。
賀玄度後退幾步,拉過兩個小厮,探出半個腦袋,結結巴巴道:“你……你大膽,小爺我你都敢調戲。”
柳舜華見解釋不清,更加慌亂,“不是的,你聽我解釋,我隻是沒想到你的腿是好的,我……”
賀玄度根本不聽,“你給我打住,站在那裡,不要動。”
柳舜華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賀玄度。
賀玄度小心翼翼地繞到一邊,拔腿便跑。
邊跑邊心有餘悸地回頭看,生怕一不小心便被追上。
“還看什麼熱鬧,快跑啊!”
那個清冷絕塵,一襲白衣坐在輪椅之上的賀玄度,與眼前這個逃命般奔跑,毫無顧忌的身影,光影一般浮在眼前。
柳舜華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久久才回過神來。
她恍恍惚惚地往回走。
方才那人分明是賀玄度,可為何卻是……那番模樣?
還有,賀玄度的腿,為何突然就好了?
上輩子,第一次聽說賀玄度,是嫁進相府的五個月後。
當時老夫人病重,她侍奉老夫人湯藥後回院,經過穿堂時無意間聽到一個老嬷嬷在教訓下人。
“往後你們幾個做事,要機靈一點。二公子昨日回府,他那性子陰晴不定的,指不定怎麼鬧呢。”
柳舜華入府半年,并未見過這位二公子,她便問妙靈府内何時多了位二公子。
妙靈是老夫人指給她的丫頭,對府内之事略知一二。
然而妙靈卻支支吾吾,隻道二公子此前一直在涼州。
她以為這二公子是位不受重視的庶子,便也沒再追問。
直到後來,她與賀玄度有了半師之誼,才漸漸清楚他的身世。
可關于賀玄度雙腿殘廢之事,府内大多三緘其口,就連賀玄度身邊伺候的那些人,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她又恐過打聽多了,反傷了賀玄度的心,便沒再問起。
柳舜華不知其中内情,一直以為他自小便是如此。
上輩子,救下老夫人半年後,她嫁進相府。
也就是說,賀玄度會在此後一年内雙腿殘疾。
不行,賀玄度的腿不能斷,她一定要想辦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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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渾渾噩噩似入夢,柳舜華腦海中盡是些前塵過往。
一時是賀玄晖對她冷言冷語,一時是相府那場葬送她的大火。
她雖與賀玄晖恩怨糾葛三年,可到底早對他死了心,盡管心中憋屈,卻也不算切骨之仇。
至于那場火,上輩子活成那樣,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她隻能這麼想。
根深蒂固的丞相府,豈是她這種閨閣女子可以撼動的。
往事成空,去日不可止,她隻想守着家人,安安穩穩地過好這輩子。
這輩子,父兄不會再受她牽連,以至在朝堂上被打壓。
而棠華,什麼皇後,不當也罷,她隻想讓她平順安樂地度過此生。
若說今世的遺憾,也是有的,那便是賀玄度。
“小姐,該起了。”
柳舜華緩緩睜開眼,朦朦胧胧間見芳草端着銅盆,打了洗臉水進來。
她隔着紅羅帳,瞥了一眼窗下陶瓶内影影綽綽的芍藥,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芳草才将盆放到架子上,方打濕毛巾,便看到被風吹亂散落在地的紙張。
她仔細擦了擦手,一一撿起,拿在手中一看,笑盈盈道:“小姐的字什麼時候寫得這麼好看了?”
柳舜華猛地睜開眼,從床上跳起,一把掀開簾子,跑去搶過芳草手中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