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賀玄度不愛聽了,他鬥雞這麼些年,可不是白玩的,“它隻是還沒被激怒,在觀察而已。望之似木雞,其德全矣[1],你懂什麼?”
柳舜華笑容僵在臉上,透過輕紗,就像隔着一世的光陰,靜靜地望着賀玄度。
賀玄度雖看不清她的面容,卻也感覺到氣氛有些古怪。
片刻,柳舜華緩緩開口:“你也喜歡讀《莊子》?”
賀玄度怔愣一下,嬉笑道:“什麼《莊子》,我說的是鬥雞。這些話,鬥雞的都知道,還什麼《莊子》,傻了吧。”
他仰着頭,雙手撐在椅子邊緣,晃悠着腦袋,目光又回到鬥雞場。
似有微微一聲歎息,他餘光一瞥,瞧見柳舜華轉了頭,專心去看鬥雞。
很快來到第二場,黑雞依舊勇猛,張開雙翼對着花雞撲去。
花雞閃躲了幾下,黑雞緊追不舍。
突然,花雞猛地轉過身,對着黑雞雞冠狠啄起來,霎時黑雞頭上鮮血湧出。
黑雞一直占據上風,冷不丁被啄了雞冠,頭上的毛瞬間炸起,朝着花雞俯沖而來。
花雞體型較弱,一時不敵,被黑雞死死壓制。
柳舜華看得緊張,整個人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
就在這時,花雞腳爪奮起,朝着黑雞的脖頸狠狠一擊。
黑雞吃痛,爪子一松,花雞趁機逃脫。
接連受挫,黑雞瘋一般朝花雞攻去,花雞一邊防守一邊退後,趁着黑雞轉身的間隙,對着此前受傷的雞冠又是一啄。
黑雞方才止住的血頓時又流了起來,血順着雞冠流入眼中。
黑雞視線受阻,腳步開始混亂。
花雞見機會來了,對着黑雞一番痛啄。
黑雞最終不堪其苦,敗下陣來。
鑼鼓敲響,這場,花雞勝了。
賀玄度得意洋洋地看向柳舜華,“怎麼樣?”
柳舜華點頭,“蓄力而發,不錯,你很有眼光。”
來到第三場,決勝局,圍觀之人屏息以待。
黑雞已被清理了傷口,上了藥止血。再上場時,依舊神氣活現。
鼓聲一響,不等黑雞進攻,花雞竟一反常态,橫舉利爪,先攻擊了起來。
黑雞被花雞的彪悍震得有些發懵,不自覺退後幾步避讓。
待反應過來,黑雞不甘示弱。
兩雞來來往往幾十個回合後,黑雞因消耗過多,漸漸體力不支。
黑雞似是知曉不能繼續纏鬥,仗着體型,不斷将花雞逼至角落,對着它的後背猛地啄上一口。花雞受限于形勢,隻能不斷龜縮在一角。
柳舜華看得心驚,若是花雞再不能突圍,怕是要被黑雞死死壓制住,恐無翻身可能。
圍觀衆人齊聲叫好,笃定黑雞必勝。
瞧見黑雞步步逼近,花雞抖了抖翅膀,踩着黑雞的背,奮力飛起,逃離了束縛。
黑雞方搖搖晃晃地轉身,花雞便調轉過頭,俯沖而來,猛地撞向黑雞。
黑雞被逼不斷退後,雙腳一滑,竟跌了出去。
頃刻間,勝負已分。
周遭一片苦叫,一個個歎息不止。
賀玄度歪頭得意看向柳舜華,活像個鬥勝的大公雞,“這下有錢了,你想吃什麼?我請。”
……
攤鋪前冒着熱氣,肉香撲鼻,叫賣吆喝聲四起,道不盡市井百态。
賀玄度擦了湯匙遞給柳舜華,“都說了要請你,你卻跑來吃這些?”
柳舜華接過湯匙道謝,“這個時節,喝點羊湯養胃。”
雪白的羊湯,混着新鮮的羊肉,上面撒了一層翠綠的小蔥,聞着便讓人胃口大開。
柳舜華喝了一口,一臉滿足,“還是原來的味道。這家羊肉湯味道很不錯,沒有一點腥膻氣,你嘗嘗。”
賀玄度慢吞吞地拿起湯匙,嘗了一下,“還可以。”
柳舜華午膳吃得少,這會早餓了,加上又好這口羊湯,很快便喝個精光。
賀玄度靜靜地看着她,她吃飯的樣子談不上端莊,但也絕不至于粗俗,就是……極其認真,認真到讓人以為她面前的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美味。
“你為何會與我一同看鬥雞?”賀玄度垂眸攪動着湯匙,“你不覺得我就是個沒用的纨绔?”
柳舜華放下湯匙,擡頭看着賀玄度,“初次相見,你說要看鬥雞時,我的确覺得你纨绔,可慢慢地我就想通了。”
賀玄度:“想通了?想通什麼?”
柳舜華想了一下,“就比如我,我從小就喜歡做些小玩意。在有些人眼裡,又何嘗不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她湊近一些,笑道:“所以說,你會覺得,我很纨绔嗎?”
賀玄度輕笑一聲,“這算哪門子纨绔,做做小玩意,取悅自己而已。”
柳舜華笑道:“對啊,可見凡事隻要不過于沉迷,張弛有度,有些愛好,雖不被人接受,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賀玄度擡眸,“那怎麼算不過度沉迷?”
柳舜華迎上他的目光,“我原以為,你日日留戀鬥雞場,是貪圖享樂。可今日一看,你卻并不像那些鬥雞客一樣癡迷。方才鬥雞之時,我瞧着你還沒我上心呢。賀玄度,你去玩鬥雞,到底是為什麼,是真的喜歡,還是隻是無聊,來打發時間?”
賀玄度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麼問。
煙氣缭繞中,他神色模糊不清,柳舜華卻感覺到莫名的哀傷。
賀玄度喃喃道:“為什麼,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反正無論我活成什麼樣,也不會有人在意。”
柳舜華好像有些懂了。
上輩子,她從老夫人那裡,聽到過一些賀玄度小時候的事。
賀玄度自幼得母親親自教養,一向聰慧伶俐。
兄弟姐妹同在一處聽講,他總是比别人學得快些。
可父親卻從未誇過他,反而是對賀玄晖偏愛有加,贊他端正知禮。
賀玄度不服,讀書愈發賣力,以期能引起父親的注意。
可不管他如何努力,都隻換來賀丞相冷冷一句:切勿自傲。
後來,其母病故,賀玄度無依無靠,更不得丞相歡心。
在老夫人膝下養了幾年,與賀丞相關系愈加疏遠。
幼時的賀玄度,一直想得到父親的肯定,這幾乎成了他的執念。
所以當他意識到,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父親正眼相看之時,便開始放縱自己。
見柳舜華久久無語,賀玄度很快收起情緒,轉而幽怨道:“柳舜華,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在傷感?好歹我也請你吃了羊湯,你也不安慰我兩句。”
“我在想方才的鬥雞,一時走了神。”
柳舜華連聲緻歉後,又問:“賀玄度,你說它們為什麼會鬥?”
賀玄度懶懶看着她,“自然是為了赢啊。”
柳舜華搖頭:“為誰赢呢?若是為人,它們是雞,人赢不赢于它們毫不相幹;若是為自己,可無論輸赢,它們最後的下場都一樣,皆是他人盤中餐。”
賀玄度微微有些詫異,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最初,它們隻是相互試探,并無多大鬥志。可鼓聲越響,人群叫得越歡,它們便鬥得越兇。”柳舜華道:“你說,為了那些毫無用處的呼聲,将自己弄得千瘡百孔,真的值得嗎?”
賀玄度怔愣地看向柳舜華,明明他什麼也沒說,可她卻好像什麼都懂。
“賀玄度,你不用得到任何人的認可。”柳舜華說得無比肯定,“你可以,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