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文欽初去皇城時不過十一二歲,身子剛抽條,五官尚且稚氣,骨子裡卻透出狼性,終日掙紮着要回家。
他越是張牙舞爪,蕭鳴越是要訓他,變着法子折騰他。
蕭文欽實在熬不下去,從将軍府翻牆爬出去,準備悄悄溜回白鴿城。
他哪裡知道如何避開官兵出城,偌大的皇城到處都是高牆紅瓦,讓人迷途難行,東躲西藏了幾日後,精疲力竭,身上的銀子也都花盡。
後來他遇到了孫庚,嶺南侯與北陽公主的嫡子。
那時的蕭文欽五官還未長開,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似蘭枝玉樹藏于塵埃之下,掩不住的清雅俊秀。
孫庚色心大起,見他似是外鄉人,又衣着褴褛,像個小乞丐,派人将他騙到了馬車上,欲行不軌之事。
蕭文欽兒時習過武,在靜山書院那幾年懈怠,後來去了蕭鳴将軍府上又重新撿起來,饒是兩天沒吃飯,也能将孫庚打個鼻青臉腫。
蕭文欽揍完人跑下馬車,孫庚派人去追,在街頭被官兵堵了正着。
孫庚自然不會承認起了色心,隻說見蕭文欽可憐,要買包子給他吃,卻不想被他搶了銀子。那時候恰逢江南貪污案剛結束,嶺南侯立了大功,□□是春風得意時。
蕭鳴親自領着蕭文欽上門賠禮道歉,他雖是蕭鳴堂弟,卻也不過是一介商賈,北陽公主豈會放過他。
他在長街上跪了三天三夜,跪得膝蓋淤腫生血,三個月下不來床,險些廢了一雙腿。
後來他又被扔去軍營,幹的是最苦最累的活,那些年,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蕭鳴就是要敲碎他的自尊心,打磨他的棱角。
再後來,蕭鳴又把他從軍營裡接出來,讓他重新錦衣玉食,去見那些達官貴人,去與人交際,去驕奢淫逸,去阿谀奉承,去學着向每一個高位者低頭。
他要蕭文欽塑造鋼筋鐵骨,又要他能屈能伸。
蘇晚辭聽了一整夜,聽蕭文欽在軍營裡如何與人起沖突,又如何與人和解,聽他得罪過哪些人,又受過哪些人禮待,聽那些隻字片語裡流露出來的苦楚。
那些消弭在歲月之中的過往,透過呼吸侵染蘇晚辭的身體,他舌苔發苦,朦胧的眼裡浮現起蕭文欽嬉笑怒罵時的臉。
*
天還未亮,蕭老爺子就起身去書房,特意繞了點路,從東邊的廊子上穿過,蕭鳴所住的院子有侍衛守着,隐約能瞧見屋子裡點點星火。
身居高位,誰又能睡得踏實。
老爺子砸了一下嘴,繼續往書房去。
門房急匆匆來傳話,蕭文欽快馬加鞭回來了,眼下正進門。
“去通知蕭将軍吧。”老爺子繼續往書房去,腳步一頓,又問,“騎馬回來的?”
門房稱是。
“可見蘇家少爺?”
“不曾見。”
老爺子擺擺手,“知道了。”
彼時蕭鳴剛起身,正披着衣裳坐在桌前看急報,副将周鵬敲了門直接進來,湊到桌前,低聲道:“文欽少爺回來了。”
蕭鳴已近五十,夙夜不眠,氣色稍顯疲倦,“東西找到了嗎?”
周鵬搖頭,“這府裡上下都翻過了,不見黑譚石,近郊還有一處别苑,文欽少爺時常過去,可如今裕親王妃住着,咱們的人不方便進去搜查。”
“蕭家的産業多了去了,未必藏在這兩處。”蕭鳴輕歎,捏了捏眉心,“蘇晚辭那裡怎麼說?”
“殺手已經派去了,江湖上頂頂厲害的獨行客,一招緻命,絕對幹淨利落。”
蕭鳴點點頭,恰此時,門外出現腳步聲,蕭文欽人還沒到,嘹亮的聲音先響起,“堂兄!”
蕭鳴擡眼看去,蕭文欽一步跨入門内,歡喜雀躍向他跑來。
“堂兄怎麼突然來了白鴿城?”蕭文欽肆意,扯着椅子在旁坐下,懶洋洋沖他笑。
“還不是你這臭小子!無緣無故怎麼把黑水潭給炸了!”蕭鳴朝周鵬使了個眼色,周鵬走去攏上門。
“我就知道,您是為黑水潭而來。”蕭文欽自作主張,之前就想好了說辭,聞言道,“端王要行刺,用這黑水養毒,以防萬一還是炸了好,免得有所疏漏,被他的黨羽得手。”
蕭鳴惆怅道:“如今還不清楚那毒是怎麼一回事,你先把池子給砸了,完全摸不清他們的路數,如何防範?”
蕭文欽不吱聲。
蕭鳴又道:“萬一他們已經得手,從别處拿到了黑石,咱們豈不是完全落了下風?”
“不妨事,黑石我還有一塊。”蕭文欽笑道,“我家晚辭調皮,之前鑿了一塊下來,堂兄若是要研究,我把黑石給您就是了。”
蕭鳴眉頭一挑,捏着急報的手指繃緊了,骨節極其僵硬,臉上笑容卻和藹,“成天晚辭長,晚辭短,我耳朵都生繭子了。”
蕭文欽摸摸鼻子,見桌上有茶水,直接端起來喝。
“黑石在何處,你與周鵬說,讓他去拿。”蕭鳴道。
蕭文欽慵懶一笑,眼波流轉,卻是勾着唇不搭腔。
“怎麼?什麼意思?”蕭鳴側過身子,椅子在地上擦了一下,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早知堂兄要來,我日前就不必愁眉苦臉了。”蕭文欽站起身,彎腰作揖,恭恭敬敬道,“還請堂兄與祖父說情,讓我今日就去蘇家提親,無論嫁娶,早些把婚事定下來,您也吃頓喜酒再走。”
“兒女情長,終究不是好事,男兒志在四方,你成日裡隻有風花雪月,這如何能成大事。”蕭鳴語氣不算嚴厲,卻有幾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我要成什麼大事。”蕭文欽見他面色鐵青,話鋒一轉,連忙改口,“先成家後立業!”
蕭鳴身體向後靠,雙目輕合,聲音淡淡道:“先把黑石交出來,别耽誤周鵬辦事,我這有封急報,碰巧是關于蘇晚辭的,正好與你說說。”
蕭文欽一愣,到底是正事重要,便把位置告訴周鵬,然後去拿桌子上那封信。
周鵬面色深沉,即刻轉身出去。
蕭文欽翻閱那信箋,看着看着便笑了起來。
蕭鳴大動肝火,怒罵道:“虧你笑得出來!也難怪你祖父瞧不上那蘇晚辭,竟敢呈折子到禦前,請聖上替你們賜婚,還要你當他赤子!他也配!”
蕭文欽這就不樂意了,可嘴上的笑又斂不住,“我家晚辭哥哥本就不是窩囊受氣之人,你待他好,他自然回你十倍,你若待他不好,他也有本事叫你吃苦頭,陛下賜婚那可是光耀門楣之事,我為他蓋一次紅蓋頭又何妨!”
蕭鳴七竅生煙,可突然間,卻又冷靜下來,深深望着蕭文欽的臉,疑問道:“你當真非他不可?”
蕭文欽将信疊起來,塞回信封裡,點點頭,散漫地說:“此生唯一。”
奴才重新送熱茶進來,蕭鳴架着腿安靜喝茶,蕭文欽忍不住又把那封信從殼子裡拆出來,一遍遍細細地看,從字裡行間發散思維,幻想蘇晚辭挖心撓肺、絞盡腦汁要與他成親的模樣,心裡面頓時生出歡喜與甜蜜。
“細想來,你與他不過三年交情。”蕭鳴從他手裡奪過信,“哪來這麼深的感情。”
蕭文欽抿了一口茶,白茶苦澀,回口卻甘甜,他輕喃道:“那是我最好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