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設宴,他随族中長輩進宮,宮闱深深,壓得人喘不過氣。
延嘉殿外種了大片紫薇花,放眼望去,如藍紫的薄雲,給這沉寂的大明宮添了色彩。
崔望熙捧了一簇紫薇在掌心,隻覺輕盈又美麗。
崔氏族中多以青竹、白梅為飾,盼着子弟們耳濡目染,品行高潔,他沒見過這樣生動的花兒。
直到遙遙等候的内侍恭恭敬敬地喚了聲“皇太女殿下”,崔望熙猝然松手,便見一個沉靜稚氣的小女郎在他身側走過,後面跟着一大串宮人。
宋撄甯那日,也正是一襲粉紫的衣裙,飄搖的裙角像一簇紫薇花。
輕盈又美麗。
一年後,崔望熙入朝堂,一身綠衣君子如玉,殿前奏對不卑不亢。
他收回思緒,看着月下身着尊貴常服的女帝,眼簾微動。
“活捉許長敬後,陛下要怎麼處罰?”
宋撄甯語氣堅定:“削首。”
“太輕了。”崔望熙低喝一聲,“謀大逆,是要淩遲的。”
她發钗上的明珠顫抖一下,應了崔望熙的提議:“那就按崔相的意思淩遲處死,以儆效尤。”
“陛下英明果斷,是社稷之福。”他躬了下身,“臣告退。”
崔岐在車駕邊,見他過來,立刻将矮凳擺好。
崔望熙掀起衣擺,彎腰進了車内,他注意到女帝的視線,在自己身上短暫停留了一下。
如飛鴻踏雪,來去匆匆。
冷月清輝照得宣政殿前的地磚一片銀白,夜風吹起衣擺,宋撄甯撫了撫鬓角,道:“回宮吧。”
次日,夔州、襄州刺史被暗中帶走,馮遇恩在京畿大營點兵,取道山南,直攻許長敬。
王氏、雲氏謀逆罪名昭告天下,左領軍衛大将軍王寒英持帝王旨意,帶兵查抄。
能與謝氏、崔氏、盧氏齊名的升州王氏,就此傾塌。
百年大族,化為廢墟。
王寒英順着府中的長廊往裡走,繞過一汪清澈的池塘,來到一個狹小衰敗的院門口。
這裡曾經住着她、母親與長姐。
她曾在這裡度過了十餘年不算幸福富裕,但是很安甯的生活。
比不得主系那些貴氣驕傲的公子女郎,她出身旁支,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尊榮。
後來因為父親的懦弱無能,不敢反抗,因為家族所謂的體面榮光,這個小院也成了長姐自缢之地。
印象中,她的母親是個很有才華的女郎,但生不逢時,沒有能趕上上皇的新政,沒能入書院做她夢想中的女夫子,便匆匆被安排嫁了人,一方小院困住一生。
猶記得母親抱着她和長姐坐在窗前,含笑着給她們解釋二人的名字。
長姐名喚王疏影,她叫王寒英。
一個是梅,一個是雪。
也正是母親最喜歡的兩樣東西,寄予了對她們姐妹二人的美好期待。
奈何疏影凋零,雪落無依。
王寒英掌心貼上染了鏽的銅鎖,又緩緩收回。
裡面一無所有。
追封母親與長姐的聖旨已經到了她的大将軍府邸,這個小院,不必再來了。
宋撄甯随意翻閱了一下王氏和雲氏查抄上來的财寶,連連咂舌。
“阿染你看,”她撫額垂頭,“世族豪門何其富有,都快抵得上半個國庫了。”
符染笑着給她斟茶:“這下戶部的老臣可算要消停一會了,一把年紀了還日日在聖人面前擋着臉假哭,也不知羞。”
“也不怪他們着急,國庫的确緊張,隻盼着水部那裡的‘祈雨’順利些,能叫朕看看成果。”
“這個法子若當真有效,今後百姓也不必再受旱災之苦了。”
宋撄甯端着茶盞,有些出神,面前的彈幕正在聊着那“人工降雨”的預估效果,熱火朝天。
等解決了此次山南西道旱情之後,她就要着手于目前最大的威脅——節度使了。
所謂不破不立,曆來推陳出新總要經曆些困難,更别說她企圖颠覆一個牢不可破的制度了。
縱前路腥風血雨,宋撄甯亦無懼無畏。
那鎮守一方的節度使,是大邺亡國最大的隐患與毒瘤,威脅京畿、擁兵自傲,與朝臣勾結,地方大權不在帝王手中,她如同一個被架空的傀儡,岌岌可危。
宋撄甯落筆,對政事堂下達了一道旨意。
禦書房的窗外種了幾株細葉紫薇,枝頭點點新綠,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