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怎麼樣,醫院有沒有準備中秋福利給你們。”
石岩歎口氣,“哪有什麼福利啊又不是正式員工,今天有點累,我感覺不太适應醫院,剛開始實習就有這種感受,現在好像更強烈了。”
石衛民驚得大叫,“醫院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還不用風吹日曬,有什麼累的,現在年輕人就是矯情可不比我們那時候,就是怕吃苦。”
他一錘定音,分歧不斷的兩人從來沒有現在這麼團結,秦玉萍接着道:“哪有上班不累的,你方慶表哥還缺條腿都不耽誤他上班掙錢,你慢慢來,從學校進入社會總能适應。”
“現在的人就是過得太好了,在醫院上班要是還算苦,那我們以前那日子就别活了,你吃不了的苦總有人願意吃,現在的孩子主要是太享福。”石衛民喋喋不休,沒完沒了了。
他總能把個性的問題引申到社會共性上,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聚焦到當下的年輕人,大多數時候各種看不慣,石岩也不知道年輕人哪裡惹他了。
“現在大經濟整體不行工作不好找,好不容易供你上大學出來,就是為了一個安穩工作,醫院可是鐵飯碗,沒事打打針發發藥就行,辛苦點也就熬個夜,你還能去哪找這麼好的工作,苦什麼苦,好好幹着。”
這些話聽了十幾年,在她踏進小學的校門起,父母一句“好好學習才有出路”就壓在頭頂,迫使她埋頭苦讀,一讀就讀到大學。
石衛民和秦玉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盡管後來轉讓田地,到城市做生意小賺了幾筆,頭腦裡圖穩拒變的觀念卻根深蒂固,他們堅持的信條隻有一個字“穩”,學習是穩出路,醫院的工作是穩飯碗,相親是穩家庭。
就因為老家閑置的自建房實實在在,像一頭老黃牛,永遠守望着田地村頭。這點房産看得見摸得着,石衛民的眼眶撐出自建房的輪廓,他白天裡想,夜裡也想。兩個人索性不做生意了,有風險的買賣總有賠本的那一天。
一拍腦袋,回老家投資養殖場!
幾十年耳濡目染,這種求穩的血脈流進石岩的血液裡,即便如此,也免不了觀念上的分歧,兩代人中間隔一條寬闊大河,誰也邁不過去。
“還有幾個月就實習結束了吧,閑着沒事多找領導打聽打聽招聘情況,三甲醫院機會不多,能留下來是最好,父母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多長點心眼……”
這通電話讓她耗幹了精神,終于敷衍過去。本來挺累的心,現在更累了。
如果别人的家是溫暖的港灣,她的家就是狂轟濫炸的海島,關鍵炮火還潛藏在平靜之下,偶然一個觸發點,就把她一顆完整的心轟得亂七八糟,可明明也沒說什麼難聽的話。
中秋節冷冷清清,飄香四溢的桂花酒遠去了,節假日和平常任何一天沒什麼不同,醫院裡不分日期,甚至沒有四季,哪裡都是陰沉沉的。
聽負責人提起,27床不太好,具體是怎麼個不好法,她就不清楚,夜班不比白班和病人接觸得多。
本打算換便衣去探望27床,那場警告會議過後,她有點退卻了。于是換上白大褂,得了負責人批準,借着做治療看看病人情況。
張晚松爺爺安詳坐着,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面目和諧,和諧過了頭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異常,起皺的襯衫沾着血漬和米油留下來的飯漬,懷表反而嶄新,在陳腐的氣息中透出新生之感。
看見石岩,他掀開沉重的眼皮,微微扭過頭,平靜的眼睛宛如死去的枯枝幹葉,靜靜等待大限将至後葉落歸根,再沒有一點掙紮的血色。
石岩心揪了一下,輕輕喚他。還好,爺爺可以正常對答。
“現在管得嚴,我出不去病房,你能幫我買一隻燒雞……不,一個雞腿就夠,我隻要一個雞腿。”他的眼睛亮起,很快又暗了。
放在過去她不僅要拒絕,還要嚴加看管,厲聲提醒。
而如今面對這雙包含滄桑的眼睛,她有些不忍心,如果一個雞腿能讓他暫時忘卻現實的痛苦,從麻木中蘇醒,又有什麼不好?
“我給不了你雞腿,”她不敢看張晚松爺爺的眼睛,“不過我知道哪裡的燒雞最好吃,爺爺出院了可以去嘗嘗。病房走廊盡頭是個陽台,推開窗戶正對一家醬雞店,我聽好多人說很好吃。”
自從出了那檔子事,科室裡的醫生和護士對27床嚴加看管,以至于到了監視的地步,監視出于職責和義務,強制性保護病人以及規避風險,真正的人文主義關懷卻淡了。
大多數時候醫院消磨人的意志,看着毫無生氣的病人,石岩也會覺得世界無望,這裡關押着太多有病的身體,而對生病的心靈一再放松,甚至不聞不問。
回家路上落葉鋪滿地,溫差也越來越大,冷飕飕的,風卷起碎石子往身上拍,石岩縮緊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