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恍然間一拍腦袋想起來時,又是在現場遇見彼此,再度配合之時了。
飯是吃不上的,蠹瘤是沒少捉的。
她看向一樓壁畫裡的标語,這裡也有不少報社。
“世界上的記者,可以去往任意一個報紙所未呈現的角落。”
思維回攏,她看向攢滿人頭的電梯,一開、一合,像一個巨大的鲨魚鋸齒,無情地将她們吞于腹中。
好吃的,吃進去。
不好吃的,吐出來。
胡新汶不打算走電梯了,她不想被吃進去,也不想被吐出來。
于是她自作孽地開始爬逃生通道,就當作鍛煉了,别的不說,爬樓梯确實能讓她腦子更清醒。
每次跑新聞的時候,她都會依依不舍地離開泰山中心大廈。
因為這裡似乎總是一成不變,門口的閘機會攔住一切荒誕和無序。
她離開這裡,空調先行離去,皮膚接觸滾燙的炎熱,空氣也仿佛被燒着顫動,車笛聲刺耳尖銳,她要重新投入真實的世界。
但跑完新聞回來,她總是灰頭土臉,垂頭喪氣。
想着不如不幹了,做什麼受氣的記者?
有這個大好功夫到處去旅遊不好嗎?
去村子裡整一個農村小院落過過悠閑的下午茶生活不行嗎?
她為什麼要給自己找事幹?
回到這一成不變的輝煌大廳之中,她總能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割裂感,頭頂的水晶燈碎裂,一片又一片斷裂的水晶,要朝着她睜大的眼睛紮下來。
外面的世界好像與這裡并不相通。
記者這個身份,是她從小開始,就與大院裡的妘承嬌過家家時最喜歡玩的遊戲,也是二人最愛扮演的角色。
為什麼記者如此吸引她?
她并不知道。
可能隻是因為曾經在電視上偶然瞥到過一名啟迪她的角色,她總是在暗自搜尋證據,以身涉險,卧底打入敵人内部,向公衆展現新聞之正義。
她視死如歸,并視敵人為草芥。
可以說記者是最臨近真相的人,同時也是擁有推動輿論之走向、進而促進社會進步的“睜眼”角色牌。
但是當自己真正成為記者之後,她感到諸多無奈,心裡無法發洩的怨恨也難以排解。
胡新汶實在有些厭煩,她時常徘徊在“要不别幹了吧。”“堅持堅持吧,妘承嬌都硬撐着呢。”“不行我真不想幹了,這記者愛誰當誰當。”這類想法中搖搖欲墜。
有時候好不容易寫好的稿子都會被原封不動地打回來,妘承嬌的眼睛望向天花闆,再往向胡新汶。
胡新汶隻能認栽,她長籲一口氣,閉着眼睛自言自語:“沒關系我還能幹,我很好,我很不錯,我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我能改變,我能報道,我能看見。”
妘承嬌歎着氣,嘴上挂着無奈的笑:“别把我們胡新汶逼瘋了,走了,下班吃麻辣燙去。”
一句話,胡新汶垂死病中起。
什麼被打回來的稿子,什麼不能發的,什麼戒網瘾“學院”的學生,什麼被迫關入精神病院的正常人,什麼學位頂替,什麼拐賣婦女,什麼虐待動物,什麼亂七八糟的詐騙組織,什麼産業鍊,什麼食品安全問題,什麼環境污染……
通通都甩在了腦後。
有時候她們能遇見形形色色的人。
報案人說自己電動車被偷了,卻說要讓記者幫着把電動車給找回來,不找回來就跳起來罵人,說看不起老百姓雲雲。
記者不是去當偵探幫人尋回失物的,隻是去記錄然後選擇性刊登,是的,選擇性。
妘承嬌設立報刊後才明白,太理想化是行不通的。
每天要找她們的采訪者太多了,但是她們人手不足,報紙闆塊位置也并不夠,觀衆的視線有限,一個報刊的資源也有限。
新聞太多了,背後所藏着的流水一樣奔騰的苦難也太多了。
什麼東西一多了,就要開始排隊。
人去景區玩要排隊,新聞想要被人看到,居然也要排隊,也有優先級。
一件驚天動地的連環殺人案件和一件芝麻大小的偷車賊事件隻能選擇報道前者,後者就算報道了也隻是擠在不顯眼的角落裡。
其次是裡面有太多渾水摸魚的人了,有些甚至說不清楚話,說着各地的方言,以為是救火現場,沒曾想到隻是開張大吉,鋪了紅地毯,紅紅火火燒起來。
胡新汶嘴角抽動地看着面前大張旗鼓的舞獅,以及笑容滿面的大餅臉老闆:“……”
不過還好,這隻是小事,畢竟不涉及到太陰暗層面的問題,隻是會在各種層面上消耗精力而已。
但是并不會徹底吸幹你的活力。
活力就像存錢罐,過去二十幾年來所遇見的各種開心事總能積攢下來,變成一枚枚硬币。
想起來的時候去搖一搖,哇——硬币碰撞的聲音真好聽。
這種時候,像是被硬币碰撞的美妙聲音取悅,必須要為此再投一枚硬币作為表演的報酬。
但是,當人遇上糟心事的時候,是沒有力氣去搖存錢罐的,偏偏豬型存錢罐還非要跳到你面前來主動搖一搖,示意你繼續投币,它要吃飯。
“什麼時候搖錢罐都來找我要錢了!?”
胡新汶甩了甩手,拼命拒絕着搖錢罐的靠近。
誰曾想到搖錢罐自己站不穩摔在了地闆上,硬币翻滾,灑落在無數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裡,所有硬币都消失不見了。
趴在地上找個半天也找不到幾個。
“這年頭連搖錢罐都開始碰瓷了!不要啊,我不要啊,這一套碰瓷新聞我已經寫了無數版稿子了,都快玩爛的套路,現在别人車一停我面前我就犯惡心。”
毫不誇張,現在一輛車停在她面前,她就開始左顧右盼,渾身肌肉緊繃,頭皮都開始發癢。
如果不是訓練期所培養出來的、雷打不動的“命令大于一切”的強大信念讓她釘在原地,那她現在真的已經拔腿跑路了。
從現在開始她大腦的命令高于一切。
真正會吸幹你精氣神的,恰好就是這樣會不斷重複出現的“人性考驗”。
一遍又一遍地,以各種不盡相同的場景、角度、人物出現。
又殊途同歸地走向完全相通的結局。
然後胡新汶發現,從碰瓷這件事上的“相通感”,往往能同比例置換到其餘事件上。
仿佛都有固定的模式、制定好的程序向她們抛過來,但最後規則、流程、模式都大差不差,總是在循環相同的路途。
就在這樣不斷循環的模式裡,胡新汶不斷擡起腳,走上一層階梯,又擡起另外一隻腳,短暫地踏上平台,終于又到了新的一樓。
然而,她又要繼續往上走,因為終點并沒有到,樓層數字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她單槍匹馬地走上第三十八層,時間流逝得很快,卻也很慢,她在這樣放空的時間裡,竟然将過去的苦悶事例又串在了一起,原原本本地放置在大腦裡流通了一遍。
她終于回到了熟悉的位置上,看見周圍人來去匆匆,都坐在電腦桌前凝神屏息、彙精聚神,安靜得隻剩下座機響起的聲音,鍵盤打字的聲響,打印機緩緩吐出一張複印件的聲音。
于是胡新汶再一次提起了筆,又再一次開始整理素材,再一次撰寫草稿,不知道多少個相似的分秒,相似的握筆動作之下,寫出大差不差的新聞。
她看着筆下落款的幾個還未抉擇的标題。
《荒唐!虐貓男子被箭射傷,正義還是錯位?》
《箭未穿貓,先穿人——當街射箭,法律如何說話?》
《貓逃了,人中箭了,正義呢?》
她歎口氣,公共場合虐貓新聞……這是她報道的第幾次呢?又發生了多少次呢?
她看見的、她看不見的,存于龐大世界庫存裡的數據資料有多少?
她擡頭望向巨大的落地窗外,時不時傳來貨車拖長音的鳴笛之聲,還有貨輪碾壓過減速帶時,貨箱砰咚作響的回音。
無數高矮胖瘦的混凝土建築拔地而起,像蛛網一樣連接着,八兵之列,向着泰山娘娘聚攏。
眼前細窄的塔尖,就好像是國際象棋裡的士兵,塔尖在棋盤上挪動,正朝着她所在的位置壓過來。
玻璃被擊得粉碎。
碎片劃破她的臉頰、大腿、手臂。
所有人都與懸浮的玻璃碎片一同靜止。
然後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