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庭忍着無數的白眼與輕視,強撐了十幾年。
他最後還是沒能等來跟穆襄儀合葬的機會。
那一日,他将穆襄儀的屍首埋在了湖邊。他挖去泥沙,将襄儀的頭顱埋下。
他的襄儀生來便是小公子,後來更是女帝的侍臣,就算不能風光大葬,起碼也要選個風水寶地當做墳冢。
可到了現在,他的襄儀卻連口棺木都沒有。
他捧着泥沙撒到襄儀的臉上,他的小公子緊閉着眼,再也不能睜開來看一看他。
多餘的泥土被他抛到了湖水裡,而他就待在掩埋之處,等着燕尺素過來。
他本想将自己一并埋葬了,但他怕皇城守軍找過來時發現自己挖掘過的痕迹,會将他的襄儀刨墳帶走。他生時欠他太多,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死後還受人踐踏。
他挖完之後,用自己的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燕尺素來的時候他與她争辯,在争執中,讓他們忽視掉泥土的異樣。挖掘的官兵根本就猜測不到,所以直到最後也沒能找着。
燕尺素一直想要找尋的那顆頭顱,其實當初就在離她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不過她再也不會知道了。
燕承庭魂歸天地,魂魄逡巡之間,恍惚間竟到了九幽之下。
沒有人指引,他像是牽着線的風筝一樣,沿着那忘川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一座橋邊。
橋頭是無數排着隊等着過河的孤魂野鬼,萬鬼同哭,一樣望去,浩浩湯湯,不見邊際。
他明白過來,知道那是奈何橋。那橋上有個熬湯的婆婆,過橋的鬼魂一人一碗,喝完之後,前塵往事盡散。
他猶豫不前,不肯彙入那川流不息的隊伍裡。他不願忘記,亦不願渡河。
他晚死了太久,他的襄儀怕是早已投胎賺了世。若是他再忘了襄儀,那誰還記得那錐心刺骨的過往。
然而不等陰間鬼差來趕他,他便瞧見了河邊獨坐的一抹身影。
縱然已經跨越十數年的光陰,他仍是一眼便認出了他來。
他趕過去,喊他的名字:“襄儀。”
他激動萬分,恍惚間覺得這十幾年的苦難折磨都成了兩個字:值得。
然而穆襄儀聽了他的話,僅僅隻是轉過頭來。他面上并無欣喜的表情,冷冷淡淡的,看向燕承庭的眼神也帶着疏離。
穆襄儀僅僅對他說了一句話:“你認得我麼?”
燕承庭愣了一下,一時竟沒能答上話來。
他俯身下來,輕輕伸手觸碰那人面龐,卻被那人躲開了。
他似乎覺得燕承庭的行為很是無禮,那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後又轉過頭去,望着那忘川河水流淌,不再看他。
燕承庭看向他精緻無雙的側臉,想如許多年前一樣将他緊緊摟抱在懷裡,可穆襄儀已經忘了他,忘了曾經的愛恨癡纏,于是他的滿目眷念,倒好像成了一個笑話。
他一時有些哽咽,半晌才重新拾回與他攀談的勇氣,問他:“你在做什麼呢?”
穆襄儀垂首看着河水,道:“我在等一個人,可是過了太久了,我忘記要等的是誰,也忘記要等他做什麼了。”
燕承庭鼻子一酸,伸手便将他摟入懷裡。他顧不得這人還記不記得,隻是埋首在他頸間,哭了出來。
後來鬼差告訴他,他的襄儀一直不曾過河去,日日守在這裡,等了十幾年。他不肯喝孟婆湯,便日日飲這忘川河水為生。
可孟婆湯本就是用忘川水熬制而成,他漸漸地便也忘記了過往。
為了讓他重新想起來,燕承庭帶着他走遍了四方,給他找各種能解除忘川水忘性的東西。
燕承庭一直帶着他,他将自己跟穆襄儀半生的愛恨,一字一句地說給穆襄儀聽。
穆襄儀的記性很差,常常今天聽了,明天就忘了。燕承庭便不厭其煩地一次次重複。
記憶恢複的最後一天,燕承庭帶他走回了奈何橋,将橋下一朵百年彼岸花的花蕊摘下,擠出汁水喂給穆襄儀喝。
這是最後一味藥,飲下之後,他便會記起一切。
穆襄儀喝完之後,他的目光從渾渾噩噩漸漸變得清明。
他對着燕承庭道:“我想起來了,你是燕承庭。”
即使燕承庭努力地壓抑自己内心的波動,可他發顫的聲音還是洩露了他内心的激動。他湊過去,抓住穆襄儀的手,說:“是我,襄儀。”
他紅着眼睛看着他,道:“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他說:“我愛你。”
穆襄儀聽了他的話,嘴角浮現一絲淺笑。
他道:“我想起來我忘記的事情了。”
他将手自燕承庭手裡抽出來,對着他道:“我等在這裡,其實是想告訴你……我不再愛你了。”
他在燕承庭驚愕的目光裡,走到橋上,從那孟婆手裡讨了一碗湯來,端着碗,笑着看他。
他說:“我遲遲不飲這碗湯,并不是我不舍得忘記。你負過我很多次,抛棄過我很多次,這一次,該輪到我抛棄你了。”
笑容自他臉上綻放開來,他一笑,如同春風化雨,冰雪消融。
可這笑落在燕承庭眼裡,卻隻覺得殘忍非常。
穆襄儀笑着說:“我要讓你親眼看着,我是如何将你徹底忘記。”
他擡腕,仰首,将碗中湯水一飲而盡。
他說:“再見。”
“不!”燕承庭的嘶吼被他抛諸腦後,穆襄儀轉過身,彙入那洶湧的潮流中,過了河。
眨眼又過了幾十年。
燕尺素死後,入了九幽之地。
她生時雖貴為天子,死後卻也如其他鬼魂一般,要守這陰間的規矩,老老實實地跟在隊伍後頭排隊,領那一碗湯。
讓她頗為不滿的是,她的南珠沒能跟着她一起過來,被她遺留在了塵世間。
她過河的時候看到對岸有一個低頭侍弄彼岸花的男人,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可她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他是誰。
于是她問了問旁邊的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