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相信,一個楊開泰能有這般膽量,敢謀劃如此忤逆滔天的事情。玉扣紙,還有那五百金,從何而來,楊開泰做上編修不過月餘時間,攢不下這麼些銀錢。
再者,那善臨摹的書生,竟真會為了五百金,去寫污蔑聖上的言語?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事!
還有那太常寺卿之子方文興,又在此事中扮演什麼角色?當真無辜?
季見山端起青瓷酒杯輕抿一口,神色淡然,他沒有直接勸慰自己的這個至交好友,而是不疾不徐的解答了陸桐生的每一個疑問。
楊開泰自己交代,玉扣紙,是他花高價,從黑市上買的。
至于那些銀錢,是以前舅舅張淳給的,出事前被他藏于虞州一破廟之中。如今,那破廟中還有三百金,是他留給自己的保命錢。
大理寺已着人到虞州探查過,在那破廟中确實又搜出三百金,核查之後,确為張淳當初貪墨的銀兩。
再說那善臨摹的書生,父母早亡,孤家寡人一個,平常過得窮困潦倒,去歲冬天還差點凍死。有人送上五百金,自是欣喜若狂,打算賭上性命,搏一搏,說不定能掙個光明前程。
隻是最後,他打錯了如意算盤,在錦州城花天酒地之時,被太子派去的暗衛秘密絞殺,草草了卻一生。
至于方文興,無論如何刑訊審問,他始終咬定,自己并非是楊開泰的同謀,而是當時見有人污蔑聖上,這才站了出來。
他做的一切,全是為了聖上,為了朝廷。他們方氏一門,始終忠心為國,願為聖上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說完這些,季見山眼眸微彎,嘴角露出一抹淺笑,清風朗月的好似皎潔明月,“陸世子,幕後布局之人,再赢一局。”
陸桐生神色泰然,嘴角勾着一抹淡笑,絲毫沒有落敗之人該有的萎靡模樣,反倒輕松的與季見山碰了下杯,“無妨,他若不得意,怎肯露出尾巴?”
季見山跟着笑彎了眉,本就溫潤的他,此刻更如初夏微風,如玉沁涼,周身沒有一點兒皇子該有的樣子。
季見山,本是當今聖上的第五子,生母周氏原是是尚藥局奉茶宮女,龍榻承恩不過是帝王醉後荒唐。自他呱呱墜地那日起,便鮮少見到聖上,自然也得不到皇家垂憐,在那深宮之中,和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
他十二歲時,生母周氏終因後宮傾軋,早早香消玉殒。季見山更是厭倦了皇家之間的權謀算計、以及皇室中人的淡薄人情,于是跪到在聖上跟前,自請出宮,他不求封邑開府,隻願寄情山水,遊遍慶朝的山川湖海。
當今聖上豈容堂堂一皇子脫離掌控?思忖之下,隻許季見山出宮,移居城西郊外獨自生活,但嚴令不得離開京城。同時,為維護皇家顔面,聖上還命他每隔一段時日,需穿戴親王冠服入宮問安。對外,皇家内苑仍是一副和睦之象。
自此以後,季見山便長居城西郊外,離宮之時,他僅攜帶了生母舊物,至于金銀細軟、宮廷玉器之類的俗物,未從宮中帶走一絲一毫。日常生活起居,更是自耕自足。
不過好在,他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之經典,反複研讀之下,對這些書中奧義領悟頗深。閑暇之時,更是手不釋卷,涉獵各類奇聞雜記,日積月累,對慶朝各地風土人情也是了若指掌。
因他這般滿腹經綸、博聞強識,于是在十六歲之時,便在城西京郊做起了教書先生,日日倒也自得其樂,活的甚是輕松惬意。
而陸桐生與這五皇子季見山,則是從小熟識,更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因為忠義侯陸盼山甚得當今聖上信賴倚重,所以陸桐生自出生那日起,當今聖上便對青眼有加。自陸桐生蒙學時,便由太傅教習,與諸皇子一起,在宮廷内苑讀書習字。
季見山與陸桐生年齡相仿,且兩人志趣相投,很早成了朋友。當時,性子乖張的三皇子季元城時常欺淩季見山,陸桐生看不下去,經常偷偷在背後為他出謀劃策,兩人一起懲治教訓三皇子,最終成了至交好友。
自季見山移居城西以後,陸桐生幾乎再未與他見過面,但兩人私下仍書信不斷,來往甚密。
去歲,陸桐生被人栽贓陷害,慘遭罷官後,季見山立刻書信與他,表示要協助這個至交好友洗脫冤屈,重回朝堂。
所以,其實陸桐生每次去往京郊别院,總會找機會,與季見山暗中會面,兩人一起密議如何揪出幕後之人,懲治真正的朝中蠹蟲。
而兩人之前在外人面前,表現的如陌生人一般,不過是方便季見山在暗處收集信息,對外掩人耳目罷了。
此刻,五皇子季見山看出陸桐生心有謀算,也就沒再多言,隻是又透漏了一則要事。
“上月裴少将軍自漠北還京,帶來消息,漠北之地恐将生變,軍需糧草需提前籌備。父皇念你往昔在此方面頗有經驗,陶尚書也極力舉薦你從旁協助,你如何想?”
陸桐生擱下酒杯,“這般輕易饒過我?不似聖上作風!”
季見山難得的輕笑出聲,“當然,父皇如何肯做這賠本買賣?”
接着,他将聖上的條件一一列出:首先,此事,陸桐生隻為将功補過,絕不牽涉恢複官身一事。
其次,此次軍糧籌措,由三皇子全權負責,季見山回宮襄助,又新擢一位督察禦史傅仕書,令其全程監察諸事。
最後,在兩個月内,三人籌足一萬擔軍需糧草,隻可多不可少。若籌不足,三人一并擔責獲罪,不容置喙。
陸桐生臉色逐漸凝重,“聖上察覺到你在暗中助我?”
之前,聖上從不讓季見山插手任何的朝政事務,這次卻要将他捎帶上,還特地點明,将來若獲罪擔責,季見山這個事外之人也不可逃。
難道,一向忌諱臣子私下往來的當今聖上,是想借此事,将他和季見山一并清算掉?
季見山搖搖頭,知子莫若父,同樣,知父也莫若子,他點出了心中所想,“非也~父皇想用此事,緩和你和三哥的關系。至于我,做父皇的眼線;以及,你和三皇子的橋梁。”
此話一出,陸桐生心中了然,看來之前猜測沒錯,三皇子必有份參與陷害他,至于是否是主謀,還需深究。
當今聖上應知曉全部真相,否則怎會同意讓陸桐生重新參與朝政?或許聖上是想用此恩舉,保下他最喜的三皇子季元城?
季見山瞧他終是洞悉真相,不禁輕輕一歎,“若論權謀機詐、算無遺策,滿朝上下,又有誰能及得上父皇!”
陸桐生對此倒沒太多擔心,畢竟他持身以正,所行皆為家國大義,不懼任何人尋隙構陷。
他憂心的,是另外一事,“遊湖宴那日,三皇子盯上了相宜。”
三皇子季元城此人看似玩世不恭、逍遙自得,實則乖戾暴躁、陰險狡詐,為人處事總讓人防不勝防。那日之後,陸桐生總莫名的有股擔心,這才限制相宜獨自出府。
季見山眼中也不由得帶了幾分憂色,“若被三哥惦記上,确實需仔細防備。”
陸桐生心中忽地一動,手撚杯盞,立刻換了話題,“那日…你為何沒走?”他十分确信,遊湖宴結束後的雨中,跟在相宜身後的那個青衣背影,必是眼前這個摯友無疑!
季見山擱下手中酒杯,神色坦蕩,幹脆的認下了此事,“總得有人盯着他們撤幹淨。再說,徒留她一人,擔心出事,擾了你的計劃。”
陸桐生指尖無意識的在杯盞上劃出的一道指痕,“那日太子駕臨,三皇子吃了暗虧,隻會緊盯我一人,欲除我而後快,對相宜,他不至于立刻圖謀。”
季見山依舊直視陸桐生,眼神中沒有絲毫閃躲,“可,保不齊有個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