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深夜。
西門地下基地内,莫惜歡正在聽荒晝彙報。
“禦林軍已經搜城兩日,雖然沒有抓獲放肆門弟子,但這群官痞勢如虎狼,常常橫沖直撞,強闖民宅,導緻帝都百姓怨聲載道。此外……”
荒晝頓了頓,惋惜一歎。
“今天晚上,枕間樓被搶砸一空了。”
“幸好春姐提前将舞姬、孩童、文卷轉移出去,才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但那座樓,畢竟是她經營多年的心血,一夜間就……”
莫惜歡淡淡接話:
“人沒事就好,污春處理得很妥當。”
“是啊,不愧是咱們春姐。”
“不過,話雖如此,照如今的形勢來看,我們一日不走,帝都是一日不得安甯了。”
“嗯。”
莫惜歡沉吟片刻,問道:
“阿鞘情況如何?”
荒晝的神色有些擔憂:
“沈脈說,他大概今夜就能醒來。”
“隻是,他除了身體受創,精神也遭到巨大打擊,即使醒來,狀态也會萎靡不振。”
“如果立刻動身逃亡,他會垮掉的……”
“垮掉也要逃。”
莫惜歡冷冷打斷:
“我們八個人,難道要等他一個。”
荒晝一翻白眼:
“莫惜歡,不是我說你,你到底是不是個爺們兒?懂不懂心疼老婆啊?”
“哈,我們心疼的方式不同,罷了。”
莫惜歡失笑,起身,走向門口:
“明夜子時,無論花血牙情況如何,衆人集結,正式啟程。”
“等等,還有一個事!”
荒晝喊道,有點無奈:
“沈脈那個弟弟,這兩天,我們根本趕不走他!”
“今天,他還鬧起絕食,說如果再不讓他見他哥,他就要橫屍在天順藥鋪裡……”
“藥坊旁邊就是棺材鋪,随他去。”
莫惜歡說完,就推門離開了。
他來到花血牙的房間門口,看見污春端着一個水盆,站在那裡,正在愣神。
“怎麼了。”
莫惜歡走過去,問道。
“啊,惜歡……”
污春回過神,窘迫地笑了:
“沒什麼,我就是突然想到,該給阿鞘擦身子了……”
“可走到門口,才想起他如今是男子,已非當初枕間樓的花鞘……”
說到“枕間樓”,污春垂下眼眸,沉默了。
這個明媚飒爽的女子,很少展露出,如此疲憊失落的神态。
莫惜歡自然明白她的心情,接過木盆:
“我來吧,你去休息。”
“好。”
污春點點頭,走遠了。
莫惜歡進入房間,坐在床邊,打濕毛巾,輕輕擦拭花血牙額間的汗水。
花血牙雙眼緊閉,眉宇微蹙,陷在噩夢中。
紅發的映襯下,臉色蒼白到觸目驚心。
夢裡,花血牙站在一片血海中央,四周光怪陸離,慘嚎連天。
好像擠滿了人,又好像,隻有他一人。
突然,一個個人影憑空出現,張牙舞爪,向他撲過去。
李旦的兒子李逐陽,哭喊着:
“逐陽的爹娘,都是因為躲避你的尋仇而死,哥哥是個壞人,逐陽就不該救你!”
西域的一百族親和索娜,悲泣着:
“聖子殿下,您為何要執着于向莫蛟複仇?您害得我們身首異處,死不瞑目啊!”
最後,陳裴來了。
他絕望地盯着花血牙,隻說了四個字:
“我不想死。”
“不……不要……”
花血牙驚恐地看着陳裴,拼命伸出手。
但,下一刻,陳裴的脖子就“咔嚓”斷了,頭顱頹然垂落。
“啊!!!”
花血牙猛然驚醒,坐起來,大口喘息。
“阿鞘,你醒了。”
莫惜歡坐在旁邊,望着他。
“……”
花血牙沒有回答,隻是盯着前方,抱着膝蓋,渾身劇烈顫抖。
莫惜歡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柔聲問道:
“怎麼了。”
“……”
花血牙依舊不語,怔怔出神,好像丢了魂魄。
“……”
莫惜歡看到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臉色陰冷下去。
他突然伸手,掐住花血牙的下颌,強迫他轉頭:
“陳裴死了,對麼?”
“……”
花血牙瞳孔一震。
“你眼睜睜看着他被莫蛟殺死,卻無能為力,對麼?”
花血牙的唇角顫抖起來,眼神逐漸清晰,終于痛苦地開口:
“對,那孩子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往後,隻要在我身邊,你們也會一個接一個死去……”
莫惜歡冷冷打斷:
“所以,你認為,這都是你的錯?”
“我……”
花血牙一愣,垂下眼簾,陷入長久的沉默。
莫惜歡靜靜看着他,也沒有催促。
過了一會,花血牙重新擡眸,望向莫惜歡:
“不,我認為,這不是我的錯。”
莫惜歡微怔,似乎沒料到這回答。
“複仇,不是我的錯。”
“相反,這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花血牙繼續說道,語氣平靜而決絕。
“錯的,是我的弱小。”
“莫蛟身為萬人之上的強者,對我做任何事,都是對的。”
“而我從頭到尾,隻能逆來順受,正是因為,弱小就是原罪。”
“哈。”
莫惜歡挑眉一笑,覺得有趣:
“我原以為,你又要像上次‘李逐陽事件’一樣,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不錯啊,花血牙,你有長進。”
“哈,這一路走來,我若再沒有長進,真是枉費你的一番苦心栽培。”
花血牙苦澀一笑,繼續說道。
“其實,某種層面上,我還要感謝你的父親。”
“若不是他這次的警醒,我還意識不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再也不會複生。”
“所以,接下來,我的人生課題就是,如何變強,如何保護當下還活着的人,包括我自己。”
“不錯,你的确應該開始思考,如何保護自己了。”
莫惜歡抱起雙臂,淡淡說道。
“現在,莫蛟已經出動禦林軍,全城搜捕你的下落,百姓人心惶惶,你就是禍亂根源。”
“所以,你隻有一天的休息時間,調整狀态,恢複體力。”
“明日子時,我們準時出城。”
“什麼?”
花血牙沒想到,自己會引起全城動蕩,有些詫異:
“看來,我們已經向莫蛟,正式宣戰了?”
“嗯,你先休息。”
莫惜歡轉身,走出兩步:
“你傷勢嚴重,明夜上路,身體難免會因颠簸而難受,隻能勞你強行忍耐了。”
語畢,就要推門離去。
“等等。”
花血牙突然喊道。
他低下頭,解開身上的繃帶,看到胸膛上,被莫蛟砍出的一道道血口。
這些傷口,猙獰醜陋,彰顯着他的弱小無力。
同時,也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他内心的決意!
花血牙重新擡頭,問了兩個問題,似乎有所打算:
“這裡是什麼地方?沈脈情況如何,他獲救了麼?”
莫惜歡轉身回答:
“這裡是放肆門的西門基地,沈脈已無大礙,就在隔間休息。”
“這樣。”
花血牙點點頭,坐直身子:
“莫惜歡,請你幫我向他,要一盒蠍心膏來。”
莫惜歡微怔:
“什麼?”
花血牙指着自己胸前的傷口,平靜的解釋:
“既然明天就要出發,我傷成這樣,肯定是走不動路的。”
“你應該清楚,蠍心膏對外傷的治愈奇效,這是短時間内,唯一的救急方法。”
“……”
莫惜歡凝視着他,目光複雜,一時無言。
蠍心膏确實有治愈奇效,但擦拭時,那種錐心刺骨的劇痛,也是常人無法忍受的。
這一點,花血牙被夭桃剪傷手掌後,已經領教過。
更何況,這一次,他的傷口更多、更長、更深。
莫惜歡淡淡回答:
“這個方法如果可行,沈脈早就提出了。”
“但他沒有,就說明,以你現在的精神狀态,根本無法承受擦藥的劇痛。”
花血牙失笑:
“你放心,我不會再像上回那樣,在你肩膀上咬出一口牙印的。”
“現在的我,要說保護你們,還為時過早。”
“但是,至少,讓我不拖累你們吧。”
“……”
莫惜歡再度沉默,片刻,出門去了。
不一會,推着沈脈的輪椅進來。
“阿鞘,你終于醒了。”
沈脈欣慰地笑了。
花血牙看到他消瘦的身影,又想到陳裴之事,一時間,内心酸疼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