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賈政緩步走到了賈珠床邊。賈珠約二十歲,面色蒼白,汗浸濕了額發。本該也是一個俊俏風流的少年,卻為了父親和家族的期待,把自己折磨成了這樣。賈政撫額,微微歎口氣。
賈珠床邊坐着一位背對着賈政的中年婦人,衣着素雅,姿态端莊。賈政想,這肯定就是賈珠的母親,自己現在的妻子王夫人了。聽到賈政過來,她隻略回頭看了賈政一眼,低聲叫了一句“老爺”,又低頭為兒子擦汗。
視線碰撞中,他看到她的面容又悲又痛,眼神哀婉又空洞。
這一眼是一個母親無言的控訴,霎時讓賈政嗓子幹澀,心越發沉重,說不出話。
那是她滿含期盼的長子,被自己的丈夫強逼到快要丢了命,而自己卻不能有一個字的怨言。
賈政此時很是同情這個快要失去兒子的婦人。他一手輕輕搭在王夫人肩上,澀聲說道“夫人,是我錯了,以後珠兒好起來了,我,再也不逼他考學了,你,怨我吧。”一句話中,滿是對夫人,對兒媳,對母親的愧疚。
王夫人回頭,眼中忍不住的淚光閃爍,顫聲說道“老爺何須如此,這就是珠兒的命,是我給了他這副不健壯的身子!他命裡身體孱弱,卻強行日夜苦讀,隻是他怎麼舍得下父母妻兒,就這麼昏睡不醒呢!”一句話又引來李纨等人的嗚咽聲。
賈政默默想到:也許此時的傷情不隻是原身賈政的,還有我的悲傷。雖然我還沒有怎麼與他們相處過,但親眼看到曹公筆下一個個鮮活的人物,經曆了他們的生活,感受到他們此時的悲痛,我與他們感同身受。
這時賈政身後傳來了一道女孩的聲音“老爺和太太不要難過,珠大哥哥的病肯定是有法子治的。”她邊說,邊拿了手帕為王夫人擦眼淚,另一隻手同時握着王夫人的手。看着年紀不過十來歲,卻已經很是沉穩,懂得照顧長輩的情緒。
賈政看這個女孩雖然臉上也有淚痕,但神情卻很堅毅。這應該就是探春三姑娘了,小小年紀就能看出日後品格。
隻是寶玉呢?怎麼沒來?也許是年紀太小,賈母怕來這邊受了刺激吧,他想到。
不待再想寶玉的事情,賈政要先穩住這一屋子的親人,再想辦法怎麼治好賈珠。
他一手牽起探春的小手,一手輕輕摩挲着王夫人的左肩,想給妻女些力量。
“探春說的對,夫人莫要太傷心,會有辦法的。”他柔聲說道。
“我們一起撐下去,我加入你們,改變你們的命運,也改變我自己。”這句話他隻是心内默念,沒有說出來。此刻他堅定了那個決心:我來到這裡,一定要做些什麼,哪怕最後是一個夢,也足以證明我的存在。
放下那些複雜的情緒,賈政打起精神,走到外間,與正在寫藥方的常太醫說起話來“太醫,你看我兒的病,還有的治嗎?”
這個問題常太醫那會兒已經回答過賈母一衆了。
他又斟酌了一下,向賈政說道“政老爺,珠大爺的病不是一時的,是他自小一直有的。也許是胎裡帶的,也許是從小沒有好好保養,太過勞累。要是一直用名貴藥材保養着,性命也可無虞。但萬不可勞神勞身。去年突然暈厥那回我就為他診治過,說過這個事情,隻是他自己心裡憋着一口氣,和自己較勁,但身體卻撐不住,去年到現在也沒好生保養,再犯是遲早的事。”
常太醫頓了頓,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賈政看出他的猶豫,柔和了語氣,溫言說道“太醫有什麼盡管說來,無礙的。”
常太醫聞言,便一口氣說“珠大爺已經服過參湯,再過會兒應該可以醒來了。我想他不到一年,兩次犯病,還是因為肝氣郁結,長期保養不當。如果這次可以與他說通,讓他放下執念,日後也沒什麼大礙,好生養着就行,隻是,科舉讀書怕是不行了。”
賈政聽罷,又想到:常太醫在賈母面前說的和對我說的,卻不是一回事。之前對賈母她們說的很嚴重,也許是知道賈珠的心結在我。隻有我才能解開。而老太太以為情況危急,也許先會開解我,讓我不再難為賈珠。那麼,這個問題也就可以解決了。不愧是太醫,說話考慮的也太周到齊全了。
想到此,賈珠拱拱手,又道“常太醫,小兒若這次好了,日後的保養之法也多靠您了,賈政在此先行謝過。”
常太醫見此情況,也知曉賈政想通了關節所在,很是欣慰。随後留下方子,說宮中有事,先行告辭了,并讓賈政代自己與老太太辭别,他就不進去了。
賈政送走了常太醫,又叫來一個小丫鬟問了一下賈珠暈倒的具體經過,見和方才小厮所說的并無不同,也就再沒問什麼。
賈政在外間桌旁稍微坐了一會兒,想要認真理清思路。
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治好賈珠,如今也是他的長子。賈珠此人聰慧沉穩,比起賈寶玉來說,賈珠更适合做這樣大家族的接班人。
賈家如今處在家族末世,子弟們也都比不上繁盛時期的素質,隻有一個賈珠比較出挑,可惜卻早早亡故了。想必原著中王夫人吃齋念佛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甯府的幾個男丁都不中用。賈敬雖考中進士卻修道去了,将族長之位傳給了兒子賈珍。賈珍卻和賈赦差不多,心思隻在吃喝玩樂上,絲毫不想着仕途進取。
榮府大房賈赦那邊隻有一個賈琏,如今幫着料理外面的事,算得上能幹,如今也由他支撐起門戶。
賈政剛想到這裡,就聽到裡間屋子傳來聲音“老太太,太太,珠大爺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