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擦了眼淚,沒有理會賈政。
“不要難過了好不好?”賈政伸手将夫人攬到懷裡,又拿過她手中的帕子,為她擦了眼淚。
賈政感到王夫人環在他腰間的手臂使了勁,就捧了她的臉,柔聲道“夫人不隻為今天的事難過,對不對?”
“史家走了,薛家也慢慢敗了,哥哥又是那麼固執,我隻怕咱們家終有一日也會···”王夫人歎道。
“不如咱們也搬回金陵,好不好呢?”賈政輕笑道。
“無緣無故的,為何搬家呢?”王夫人道。
賈政沒有回答,卻也抱緊了夫人。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賈政又道“夫人這幾晚總睡不安穩,以後記得讓丫鬟時刻守在跟前,免得夢魇或者着涼了···”
“為何這樣說呢?”王夫人覺得奇怪,就問道。他們二人從來都是一起睡的,賈政也常會在她做了夢時迷糊抱住她,柔聲寬慰。本不需要丫鬟守着的。
“隻是随便叮囑罷了···”賈政想了想又說道“寶玉日後不論讀書能不能有個結果,夫人也都不要生氣,大不了讓他做個富貴閑人就罷了。夫人隻守着孩子們,團團圓圓就好。”
“探春是個有主意的,你不要着急讓她出嫁,最好是看她的意願,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妨事的···珠兒和探春都很可靠,以後凡事你聽他們兩個的就好。”
賈政不管王夫人的反應,自顧自說道“再有麻煩事的話,隻管去找如海,他自然都會幫忙的。還有妹妹和寶钗,你别看寶钗年紀小,處事卻極穩妥周到,少有人比得上···”
賈政感到王夫人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這才回過神來,柔聲道“夫人怎麼了?”
卻看到王夫人的眼淚簌簌落下,顫聲道“老爺何故說這些怪話!”
賈政卻笑了笑,又道“随便說說,夫人随便聽聽罷了。”說着又為夫人擦去了眼淚,隻是王夫人的眼淚卻如何也擦不盡。
“以後不要這樣哭了,哭壞了身子可怎麼辦呢?我也···”賈政說到這裡,卻覺得喉頭哽咽,強忍住自己的眼淚,一句話都說不下去了。
*
夫妻二人回了家,又去賈母處坐了一會兒,賈政說了幾句史家的事。他看到王夫人仍有些呆呆的,像沒有緩過來,就和賈母說王夫人累了,又牽着她回了屋子。
待将王夫人扶着躺下時,卻被她拉住手臂。王夫人輕聲道“老爺也累了,不如躺着歇一會兒···”
賈政本來想去書房待着,此時見王夫人這樣凄楚,哪裡忍心放着不管,便也脫了外衣鞋襪,與她一起躺着了。
又解釋道“夫人莫要多心,方才不過是随口說的···”
王夫人也不說話,隻緊緊抱着賈政。賈政從沒有見過王夫人這樣的依戀,更是心軟,便抱着她,像哄小孩那樣哄她睡覺。
“老爺,還記得我們從揚州去金陵的那一天嗎?”王夫人忽然問道。
雖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賈政卻清晰記得當時靠在欄邊的夫人,江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哼着一支金陵小調,又安靜聽他說着一些不着邊際的話。
那是賈政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與生俱來的悲憫。王夫人其實聽不懂他說的怪話,但她卻很能理解他的情緒,也非常願意将他帶離那些悲傷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是王夫人讓賈政順利在這個世界紮下根來的。
賈政笑了笑,柔聲道“我唱那支曲子給夫人聽,好不好呢?”
王夫人點了點頭。
*
事先的擔憂或是來自合理的推測,或是出于直覺。賈政的推測對了一半,直覺也對了一半。
皇帝若真做起事來,總是雷厲風行且不留情面的。
賈政當時還在衙門,大理寺的人直接拿了聖旨,将他下了獄。隻說他勾結外官,現需入獄審查。賈政也沒有絲毫的抵抗,在皇權面前,誰可以抵抗呢?
旁邊的書文看到賈政的手勢,立刻按照先前他吩咐的,去林家和薛家報信。
同時,甯府的賈珍賈蓉和榮府的賈赦賈琏也一一被抓。
帶着聖旨的官員,身披重铠的士兵此時是絕對的鐵面無私。無論賈赦和賈珍如何求情,曾受過賈赦恩惠的官員如今視若無睹,甚至吩咐士兵要比往常更嚴格。
賈政戴着枷鎖一步步走着,仍盤算着眼前的事。如今隻是抓人,想必是先将男丁抓起來審查,還沒有到抄家的地步。隻是又想到老太太夫人孩子們若知道了這事,難免心急如焚。
幸好還有林如海薛姨媽和寶钗幫忙寬慰。賈政略略松了口氣。
寒風刺骨,枷鎖又重,腳鐐磨的賈政腳腕出了血。僅僅是這樣的折磨,賈政就險些叫出聲,果真是享受慣了的身體,哪裡受得住一點點痛苦呢?賈政忍不住自嘲道。
待被關押到了獄裡,賈政卻忍不住露出一個慘笑。這樣的地方,怕隻有蟑螂老鼠才願意時常光顧吧。
如今的賈政大概就是獄卒眼中的老鼠了。
不一會兒,賈赦賈琏賈珍賈蓉也被獄卒押了進來,與賈政擠在一間牢房裡。
賈赦見賈政頭發淩亂衣袍沾滿泥水,孤單單坐在稻草堆裡,卻忍不住哭了。他滿心以為這個弟弟在外面還可以為他們四下奔走的,如今倒像是失去了最後的希望那樣,賈赦老淚縱橫。
賈珍和賈琏自然知道禍事全因他們而起,此時也不敢說話。
賈琏先扶着賈赦坐下,賈珍也挨着賈琏坐在了牆角。隻有賈蓉輩份最低,更是毫不知情的,也不敢坐,又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賈珍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哭什麼哭,又不是号喪呢!”
被自己父親罵了,賈蓉哪敢回嘴,顫巍巍坐在了賈珍對面,沒敢再說話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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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賈珍等人都是在家裡被帶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甯榮兩府。
當時王夫人正在賈母處陪着,李纨和探春也在。突然聽到外面有聲響,賈赦那邊的丫鬟竟然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王夫人邊等着丫鬟過來,邊摸着頸間的佛珠,低頭看時,才發現這串佛珠竟然是她之前給賈政的那串。
小丫鬟跪到賈母跟前,口中念着“大老爺和琏二爺被大理寺的人抓走了···”
王夫人不自覺使了力,佛珠竟然斷了,珠子一顆顆滾到了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