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都不會有這一天。
……
孟昭和李書鶴新調整的訓練計劃比起之前那份改變了不少。
打眼一看,訓練強度比之前的要高很多。
訓練難度也在上升,尤其是空中旋轉圈數。
确實是轉圈越多得分越高,目前大部分運動員為了保證高分,會在轉圈的基礎上加上cork,也就是偏軸,可相對應的,難度會愈大。
高度是固定的,距離是固定的,想要圈數多,那就必須把身體的極限發揮出來。
同樣,空中姿勢的完整性,落地時動作是否幹淨,落地後整個身體的平衡性,這些也必須要兼顧。
否則,轉再多的圈也得不到高分。
孟昭笑:“怎麼?怕了?”
“怕倒沒有,壓力還是有的。”
“你這一臉輕松的模樣可不像是有壓力的。”
“那要是讓所有人都看出來我還怎麼比賽呀。”宋知蔚狡黠一笑。
這不是姚行雲第一次見宋知蔚滑雪,卻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宋知蔚訓練。
一次又一次的旋轉、抓闆、跌倒,他距離跳台如此遠,卻清晰地聽見身體砸在氣墊上的聲音。
“她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宋懷蔚抱臂站在場外,對着一邊的姚行雲淡淡開口。
“我之前也經常去接流山看她,那裡的跳台更高,更大。她,還有很多和她一樣的女孩子,枯燥地重複着同樣的動作。一次又一次地摔在氣墊上面,迅速爬起來,開始下一輪次地跳躍。好像假人一樣,感覺不到疼。”
姚行雲沉默。
宋懷蔚說的這些,他也知道。
他在李書鶴那裡見過宋知蔚的訓練視頻,說是訓練視頻,不如說是訓練之餘的放松視頻,背景雜亂,滿是歡聲笑語。
當時她才十二歲。
很瘦,皮膚比現在黑,是小麥色,個子比現在矮很多,抱着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雪闆,笑嘻嘻地登上大跳台,戴上雪鏡,對着鏡頭比了個很酷的動作,然後從最上面一躍而下,緊接着,淩空旋轉,平穩落地。
之後是下一個女孩子,做了和她同樣的動作。
他還記得,當時她的臉上其實是有傷的,應該是訓練時摔在了雪道上,擦傷了臉。
“她身上有很多傷,我那個時候上學,不能天天見她。每次到了接流山,我不是在跳台上看見她,而是在醫務室看見她。”
“塗好藥後,她甚至都等不及藥充分吸收,就又穿上雪闆開始訓練。”
“我問她疼不疼,她說當然疼了,可是讓她停下來,她覺得比疼還難受。”
“她喜歡定制雪闆,各種顔色、各種花紋的雪闆。家裡現在還有很多她當時定制了但是沒來得及使用的雪闆。”
“那個時候,她把所有和關于滑雪的東西全都丢到了倉庫裡,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又把東西全都搬了出來。我們要幫忙,她固執地拒絕,一個人花費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才搬完。”
宋懷蔚沒明說,但是姚行雲知道,那個時候——宋知蔚複健的時候。
姚行雲不知道她在那種境況下,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将她為之奮鬥的夢想丢到不見天日的倉庫中,他想象不出來。
一想就覺得疼,心疼。
“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同情她,而是希望你能明白她的心意。滑雪之于她已經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傷疤是刺,是不可磨滅的印記。她願意把那些她深埋心底,誰都不想說的過往告訴你,代表着什麼,你比我清楚。”
宋懷蔚從始至終都在注視着那道纖細的身影,再一次成功地做出一套完美的動作,他伸出手鼓掌。
他妹妹真的很厲害!
姚行雲如何不清楚,她的心意就像這高台上的雪一樣,幹淨清澈,純白無暇。
她捧着她的心意敲開他的心門,從她伸出手打算敲門的那一刻,他的心門就完完全全,隻對她一個放開。
……
宋懷蔚時間不多,中午他就得離開。
“好好滑,我妹妹這麼厲害,孫悅平不要是她的損失。”
“哪有你這樣的,自賣自誇!”宋知蔚嘴裡嘀咕。
“我怎麼就自賣自誇了,不信你問他。”宋懷蔚下巴朝着姚行雲擡了擡。
姚行雲忙不疊地點頭,“大哥說的沒錯,是孫悅平的損失。”
宋懷蔚又是冷飕飕的一眼,真是給他臉了!
“那是來找你的嗎?”宋懷蔚示意二人看身後。
宋知蔚回頭,是宣黎。
宣黎見人已經發現了她,朝這邊揮揮手,跑了過來。
“你們關系都好到這種地步了?一個B市人大老遠地跑來N市見你?”宋懷蔚納悶,不就是見過兩次面嗎?而且,看她倆這尴尬地打招呼的樣子也不像是關系多好啊。
宋知蔚不解,“你怎麼知道她是B市人?你認識她?”
“她住清河灣不是B市人是哪兒的人?”
“你怎麼知道她住清河灣?”宋知蔚更驚訝。
她都是那天晚上聽孫悅平說起的時候才知道她住清河灣。
“她不是在清河灣淋雨遛狗嗎?”
宣黎過來的時候就聽到這句話,她腳步頓了頓,不是,他們怎麼知道她淋雨遛狗的?
宋知蔚一臉茫然,她哥在說什麼?
“我那是,是我家狗非得要下着大雨出去玩,所以,我就……忘帶傘了。”宣黎尴尬地解釋。
宋知蔚:“?”
在說什麼呢?
而且,這有什麼因果關系嗎?
宋懷蔚提醒,“你忘了?之前去爺爺奶奶家,小區裡有個女生下大雨不知道打傘,淋着雨遛狗,當時車都開過去了,你還非得要回去看看人家。”
姚行雲聽到這話,眼神含笑,看向宋知蔚。
宋知蔚想起來了,她沒好氣地瞪了姚行雲一眼,他那是什麼眼神?
她确實在更早的時候見過宣黎。
不過,什麼叫“車都開過去了,她非得要回去看看人家”?
搞得好像她看笑話一樣。
她那是看那個人走路姿勢——宋知蔚忽然想起曲曼的話,宣黎跟腱斷裂。
可當時都五月份了,不是說她年初就好得差不多了嗎?
而且,跟腱斷裂是那種走路姿勢嗎?
“知蔚,我能和你單獨聊聊嗎?”宣黎對宋懷蔚的話絲毫不在意。
“可以,那我們去那邊。”宋知蔚下意識地看向宣黎的腿。
“你們聊,我走了。”宋懷蔚再不走真趕不上飛機了,他還順便把姚行雲拉走了。
休想趁他不在,打擾宋知蔚訓練。
宋知蔚将人帶到鶴沖天裡面。
“你現在在這裡訓練?”
“對,這裡雖比不上接流山,但也相當專業了。”
宣黎點頭,她之前經常在B市的鶴沖天滑雪自然知道這裡有多專業。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宣黎看向宋知蔚,歉意地開口:“知蔚,先和你說一句抱歉。”
“代替曲曼?”宋知蔚揚眉。
“不止她,還有我。你去接流山的前一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每一天的訓練,每一天做的事,我都知道。”
“隻不過,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曲曼從沒說過你的名字,她知道我曾經拿你當目标,她怕我知道是你——‘替代’我後,我會更加不想回歸。”
“她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你應該知道,她心理素質沒那麼好,大賽總是掉鍊子,孫悅平其實看不上她,再加上陳夢期的到來,她心裡更沒底了。”
“我和她關系最好,當年她進入集訓隊是頂着天才的名頭,所有人都非常看好她,結果大賽幾乎都……”
大賽幾乎都失利,幾次還好,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是常勝将軍,可如果大部分賽事都失利,别說外界的聲音了,就是運動員自己都受不住。
宋知蔚靜靜聽着,她不明白宣黎大老遠地跑來找她就是為了說曲曼的艱難嗎?
曲曼艱難,她不艱難嗎?宣黎她自己不艱難嗎?
陳夢期、唐靜秋,誰不艱難?
“曲曼還說你的到來讓她們所有人都有了危機感,她覺得她各方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雖然她讨厭你‘代替’了我,但是她又很感謝你。”
“那還挺好的。”
宋知蔚臉上挂着笑,“我也沒白在那待一場。”
“也麻煩你替我和曲曼說一聲,也請曲曼轉告陳夢期和唐靜秋一句,她們的水平非常高,也讓我有很大的危機感。”
“除了當年我第一次正式參加比賽時感到緊張,這麼多年來,在見識過她們的水平後,我再一次在站上出發台的時候有了緊張的情緒,那種怕自己滑不好、比不上她們的情緒。”
宣黎愣了下,眼睛有些濕潤,唇角勾起笑容,那笑容越來越大,直至把眼眶裡的淚憋回去。
她覺得她今天其實沒必要來的,可是,宋知蔚也算是她的朋友了,不和朋友說一聲,她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
“你放心,我一定帶到。”
“那,知蔚,我走了。”
“我在大跳台等你們。”宋知蔚看着那道離去的背影突然開口。
那道背影頓了頓,繼而回身,用力地對宋知蔚揮了揮手,使勁地點頭。
陽光下,眼眶的淚愈發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