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他也從他爺爺奶奶口中得知一些事情。
宋知蔚之前是一名單闆滑雪職業運動員,在今年年初一場很重要的比賽上,她失誤了,導緻跟腱斷裂,然後退役。
他看了那場比賽。
她很厲害。
像一隻鷹,揮動着美麗的翅膀,在幾十米的高空中俯沖而下。
姚行雲沒動作,依舊盯着眼前人黑黢黢的頭頂,她又陷入了沉默,低垂着眼睫,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樣的她,又讓他想起他看的那場比賽。
她低垂着頭,盯着腳下的領獎台發呆,然後緩慢地擡腳,明明那個台子很矮,她卻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才站上去。
“不打了。”
宋知蔚緩緩擡頭,不解地盯着面前臉色忽然凝重的男孩。
“不打了,帶你出去玩。”
姚行雲定定望着她。
八月份的N市熱得跟個火爐一樣。
三人商量好後,決定去遊樂場玩。
姚行雲和宋懷蔚站在樓梯口,等着宋知蔚換衣服出來。
“她已經六年沒去過遊樂場了。”宋懷蔚突然開口。
姚行雲訝異一瞬,有些明白宋懷蔚的意思。
宋懷蔚怕他不願意去,畢竟,這種天氣去遊樂場,那跟遭罪沒什麼區别。
“帶她去玩,自然聽她的意見。”姚行雲微笑。
鐵藝門被打開,宋知蔚戴着遮陽帽,手上拿着三把傘。
除了多了一件防曬外套,宋知蔚的裝扮和剛才沒什麼區别。
還是那條黑褲子,還是那雙闆鞋。
姚行雲眼神從那條褲子上滑過,似乎,沒見過她穿别的顔色的褲子,也沒見過她穿其他衣服。
永遠都是一條黑長褲。
姚行雲接過傘,跟在兄妹二人後面下了樓。
遊樂場人很多,即使今天天氣炎熱,也比不過裡面遊客的熱情。
宋知蔚盯着冰激淩餐車不肯移動腳步。
她很久沒吃冰激淩了。
“想吃什麼口味的?”宋懷蔚領着人排隊。
“你排隊,我去前面看看!”宋知蔚鑽到最前面,盯着菜單。
很多口味,她不知道選哪種。
“這個怎麼樣?”
白皙修長的手指指在一個可愛的圖标上。
是個Q版山竹。
宋知蔚在那隻白皙透粉的手上,多瞄了兩眼,之後才将眼神移向那個Q版山竹。
她第一眼沒看見還有山竹口味的冰激淩。
“我還想吃這個。”
姚行雲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兒,手上拿着一個海盜船造型的冰激淩。
宋知蔚盯着姚行雲,眼神流露出渴望。
“可以。”姚行雲點頭。
宋知蔚彎起眉眼。
“不過……”
眼前人彎起的眉眼又瞬間扯平,眉目中隐隐露出不高興。
姚行雲心中好笑,連忙解釋,“你一次隻能吃一個,一會兒我們離開的時候再吃另一個。”
“想一次吃兩個?”姚行雲見她依舊有些躊躇,以為她不願意。
“……不是。”
“就是,一會兒你能不能說是你想吃……”宋知蔚聲音讷讷。
姚行雲茫然一瞬,随即眼角漾開笑意,“怕你哥不同意?”
宋知蔚不好意思點頭。
“可以。”
“謝謝行雲哥!”
行雲哥,行雲哥,這還是她第一次叫他哥哥。
姚行雲眼神移向那個已經跑到隊伍後方的背影,一個冰激淩就讓她這樣開心。
日頭西斜,遊樂場的人依然不減。
宋懷蔚拿着剛買好的雨衣茫然地看向激流勇進項目門口一長溜排隊的人。
他記得,宋知蔚和姚行雲排隊的時候前面是一對情侶,眼下那對情侶依舊在排隊,可他倆卻不見了身影。
宋懷蔚快步向前走幾步,人群中還是沒有他倆。他掏出手機給姚行雲打電話,沒人接。
宋懷蔚來到那對小情侶面前,想向他們打聽一下宋知蔚和姚行雲的去向。
“真是神經病!竟然還敢打人!”
“她腿上就是有條疤!還怕别人說!難怪她出來玩還裹得嚴嚴實實的,就是為了遮她的疤吧。呵,跟條醜陋的蜈蚣似的,真是浪費了那雙腿……”
宋懷蔚腳步頓住,眼神看向聲音的來源。
是兩個學生,其中一個整理着衣服,嘴角青黑,嘴裡罵罵咧咧。
另一個也在一旁附和。
“哎呦!我操!”
“啊!”
剛剛安靜下來沒多久的隊伍又瞬間躁動起來,前面的人紛紛往後張望着。
隊伍中後處,兩個穿着校服的學生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着,他們旁邊站着個高個子男生,男生擡腳就想接着踢,被旁邊的一個女生叫住。
“那個,你是不是在找一個短發小姑娘和一個高個子男孩?”
宋懷蔚停住,眼神冷冷瞥向開口的女生,是剛剛那對小情侶。
“他們去了那邊。”女生伸手指了指隊伍右側。
那裡是出口。
“謝謝。”
宋懷蔚轉身跑向出口。
“行雲哥,我想吃冰激淩,就那個海盜船的。你能幫我去買嗎?我沒拿手機。”
宋知蔚坐在長椅上,将腿側了側,垂眸看着蹲在她身前準備為她擦拭褲腳的男孩。
姚行雲伸手的動作頓住,她想支開他。
“知蔚,我先幫你把褲子弄幹淨,好不好?”姚行雲擡頭微笑。
“我自己可以。”宋知蔚搖頭。
姚行雲凝視宋知蔚,她臉色很平靜,仿佛剛才她臉上的難過是他的錯覺。
“那好,我很快回來,你乖乖待在這裡不要動。”
得到肯定回複後,姚行雲沖向門口的冰激淩店,好在離着很近。
熱風打在臉上,他絲毫感覺不到熱意,想起剛剛那一幕,他有些心疼,難怪她一直穿長褲。
剛剛他們在激流勇進排隊時,後面兩個男生拿着的冰激淩掉在了宋知蔚衣服上,兩個男生嘻嘻哈哈地道歉,毫無誠意。
姚行雲氣不過,可當務之急還是先把宋知蔚褲子上的冰激淩擦幹淨。
他們的東西全都在宋懷蔚那裡放着,紙巾和水都沒有,是前面排隊的情侶給了他們紙巾和水。
擦拭褲腳冰激淩的時候,身後兩個男生開始竊竊私語,“那是什麼?”
“不知道。”
“好像是疤……”
“好醜!跟個蜈蚣似的……”
“還以為她長得這麼高,腿能——”
不堪入耳的話越來越放肆,姚行雲察覺到宋知蔚瞬間僵硬的動作,噌地起身,掄起拳頭朝男生的臉上砸去。
隊伍瞬間炸鍋。
宋知蔚拉了拉遮陽帽,直起身,“行雲哥。”
姚行雲收回動作,回身看向那道纖細的身影,他看不到她的臉色,隻能看到一截兒蒼白尖瘦的下巴。
“我不想玩了。”
姚行雲啞聲道:“好,我們不玩了。”
冰激淩店排隊人很多,此時,姚行雲才後知後覺天氣的炎熱。
他顧不得擦汗,直奔隊伍最前方。
見姚行雲已經沒了身影,宋知蔚緩緩舒了一口氣,彎腰開始清理褲腳上的冰激淩。
冰激淩已經完全黏在褲子上,很難弄下去,宋知蔚倒了點水在手上,使勁搓着褲腳,可惜還是很難弄下去。
手上的動作愈發快,可冰激淩好像跟她作對一樣,就是下不去。
她起身拿起一旁的礦泉水瓶,想要再倒一點水,可手上的重量輕得幾乎沒有。
白皙纖長的手指捏在瓶身上,刺啦的塑料被擠壓的聲音尤其刺耳。
宋知蔚擡頭望了望天。
幹癟的塑料瓶被她賭氣似地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
算了,就這樣吧。
姚行雲雙手捧着海盜船冰激淩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宋知蔚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
明明是熱鬧的遊樂場,他卻覺得此刻的她異常孤獨。
姚行雲看向她的左腳,黑色褲子上染着紅紅綠綠的冰激淩,長椅上的礦泉水已經沒了,她的腳邊是一灘很淺的水漬。
宋知蔚沒想到他回來得這麼快。
“怎麼這麼快?”
“嗯,沒什麼人買。”姚行雲含糊應聲,将冰激淩遞給宋知蔚。
宋知蔚看着眼前的冰激淩,突然覺得她好像也不是很想吃了。
不過,這麼熱的天,他跑着去買,她不能浪費他的心意。
“謝謝行雲哥。”宋知蔚結果冰激淩,挖了一小勺。
很涼,很甜。
“擦擦汗。”宋知蔚将剛剛沒用完的紙巾遞給姚行雲。
姚行雲接過紙巾,并沒有擦汗,反而從口袋裡掏出一瓶水,複又在宋知蔚面前蹲下。
察覺到他的意圖,宋知蔚想躲。
“知蔚,我幫你擦幹淨。”姚行雲箍住她的腳腕,很細,他一隻手就可以完全圈住。
這樣纖細的腳踝竟然能在高空中翻滾跳躍。
宋知蔚愣愣地盯着眼前人,他的動作很輕柔,也很專注。
“好啦,幹淨啦。”姚行雲擡頭笑意盈盈。
宋知蔚望着眼前的笑臉,唇角微微牽起。
宋懷蔚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宋知蔚坐在長椅上悠閑地吃着冰激淩,那麼大一坨的冰激淩。
姚行雲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拿着遮陽帽為她扇風。
高高吊起的心瞬間落地。
幸好還有姚行雲。
晚上,姚行雲再一次看完那場比賽的視頻後,心中愈發煩躁,那兩個人憑什麼嘲笑她。
他看到了那條疤,在左腳後腕處,很淺,很小的一條疤,完全沒有那兩個人說得那樣誇張,隻是,穿稍微短點的褲子或裙子就很容易被看出來。
月光透過陽台玻璃灑進屋子裡,他打開陽台門習慣性地看向左邊,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這麼晚不睡覺幹嘛?
他伸手想要和她打招呼,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瑩潤的臉頰上,滑過亮閃閃的東西。
是淚。
他想起下午扔垃圾時在垃圾桶裡看到的那個礦泉水瓶。
被揉得不成樣子。
許是姚行雲的眼神太過放肆,宋知蔚有所察覺。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慌亂地低下頭,伸手胡亂抹了一把眼淚。
姚行雲看了她一眼,忽然轉身進屋。
宋知蔚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
很快,姚行雲的身影再次出現,他來到陽台另一側,雙手撐着欄杆,縱身躍向宋知蔚。
宋知蔚被他的大膽動作驚得捂住嘴。
直至姚行雲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氣,她才緩過神來。
他知不知道這是六樓。
“你!”
“你知不知道這是六樓!!你不要命了?”
姚行雲任由宋知蔚的拳頭砸在他身上。
“不能走門嗎?不會走門嗎?你!你真是氣死我了!”宋知蔚氣得頭暈,眼裡再次出現淚花。
“别哭。”姚行雲猶豫一瞬,還是伸手替她擦去了眼淚。
“噓!”姚行雲示意宋知蔚聲音小點,“一會兒他們該進來了。”
“你不是膽子挺大的嗎?這會兒又怕什麼了?”
“知蔚,我來是有話想和你說。”姚行雲繼續替她擦着眼淚。
“什麼話不能隔着陽台說?”宋知蔚水潤的眼睛盯着姚行雲,誓要他給個合理解釋。
“知蔚,我看過你的比賽,你從大跳台上一躍而下的身影就像一隻鷹。”
姚行雲蹲下身,仰頭溫柔回望那雙眼睛。
“這條疤痕,一點兒也不醜。是那些人不好,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就随随便便去議論别人。”
姚行雲将宋知蔚左腿上長長的襪子褪下。
“以後别再這樣穿了,好嗎?”
姚行雲輕輕擡起她的腳,将那隻襪子脫下來,又親自給她穿上拖鞋。
這樣好看多了。
兩隻腳都沒有襪子。
左腳長時間穿着長襪子,忽然裸露在外面,即使是炎夏,宋知蔚依然覺得腳有些冷,她不自在地縮了縮腳趾。
“你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宋知蔚聲音顫抖。
“嗯,不想你不開心。”
自從她受傷退役,她家人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哪裡惹她不高興,尤其她還将家中和滑雪有關的一切全都丢到了倉庫裡。
如此大的動作,她家人更加不敢提滑雪的事了,更别說她的傷了。
轉學來N市,她家人都不同意。她為了讓她家人同意,又一個人把丢進倉庫裡的東西全都收拾了出來。
其實,是她心裡舍不得,舍不得那樣對待她曾經的熱愛。
她甚至後悔,後悔将她的熱愛扔進倉庫裡。
那條疤痕,不是在她的腳上,而是在她的心上。
她以為穿長褲穿長襪就能遮起來,其實沒有。
它還在那。
在她心上。
不知道哪天才能消下去。
也或許,永遠消不下去。
不過,即使還沒消下去,她現在又有點兒開心了。
“謝謝你,姚行雲。”
謝謝你看我的比賽,謝謝你喜歡我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