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
沈抒遙微微張開了原本緊抿的雙唇,堅苦地剛露了三個字,又打來一個不大不小的白浪。
沈抒遙的鞋沾了水,水的清涼順着小腿爬上來。李漸蘇扶他坐穩,然後看見他慢慢的、慢慢的就像小人魚的尾巴把腿蜷了起來,就像海草纏上珊瑚。
本能絞緊他腰身——卻正中他下懷。
于是李漸蘇的兩隻手挪都不用挪,正好撈住膝彎、托住肩胛,就這麼水靈靈地公主抱了起來。
公主抱,但為了拷問。
“倒說說,是不是真怕水?”李漸蘇像大人抱小孩那種舉高高的遊戲,将人攔腰托着,作勢往水上晃,“不說我松手了。”
“關你什麼事?”沈抒遙如同掌中雀,竟然全身無力,卻無比直率、淩厲地瞪着他,“你真的很奇怪,我跟你有一點關系嗎?”
“怎的無關?一則你害我平白無故丢那麼多次顔面,我是如此惦念隔三差五殺心四起。我不管,得想個法子把我的臉給我找回來,所有事加起來都沒此一般要緊;二則,我起初當你一個仙姿玉骨的小姐,内秀貞靜,人有超然物外的風度——竟差一點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啊,”李漸蘇帶着十分惡意的愉悅說下去,趁着沈抒遙慌了抓緊迫害,徹底沉了聲線,“你要是不怕水,裝可憐又賣清高,一不小心投懷送抱?若是真怕水,還裝了一肚子騷|水?”
“…………畜生。”
“唉!話總那麼傷人。”
“你沒了心也沒了肝肺……”
“你這想法還不夠居心不良。”
“……禽獸。”
“你這雙眼睛看着就聰明過勁,越跟我叫闆我就越來勁,越合我脾胃。隻是這罵人的詞兒,有沒有新鮮點的?”
李漸蘇一副虱子多了不癢的樣子,多說愛聽,你說一句他有十句在等着你,巴巴兒的湊上來犯賤,你說豬他說明明是短鼻子象大耳朵羊,這你怎麼理論呢?
“李漸蘇。”
“臣在。”
“你的染色體是YY,超雄還意淫。”
高居深拱千乘之王的七殿下,富貴潑天風流徹骨的李漸蘇,聽了此話,一雙瑞鳳眼睜得滴溜圓。
聽不懂,但知識點就先記着吧。
沈抒遙:“我說你天靈蓋以下截肢了麼?我說建議你申請神經内科會診!夠新鮮嗎?”
李漸蘇款款笑了:“高論,實在是高。”
“不過,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毫不猶豫一隻手松了,李漸蘇嚴聲道,“你以為我幹打雷不下雨?再不說實話就喂狼了。”
塌了青天沉了陸地,後背幾乎觸到深淵翻湧的霧氣。失重的沈抒遙立刻真正失控了,鞋尖亂踢裙擺,急赤白臉狠聲惱道:“撒手!放我下來!”
“你讓我放下我就放下,豈不是顯得我很沒有面子?”
“……我不喜歡水。”
“哦,原來真是個泥胎的菩薩,還想着帶你下西洋玩呢,”李漸蘇面上裝出來的那點可惜,實在膚淺,“怕水你敢上太湖?”
“船最快,不然?”
李漸蘇再一次混蛋發作,起了逗弄的壞心:“不然就是跟男人約在玉漏三更了。”
“你從頭到尾到底都在說些什麼?歸遲了,我……”聽得出沈抒遙的喉嚨在陣陣發緊,但是有股子很厲害的倔勁撐着,“我沒有地方住……”
“倒不見你上船時露怯,不都睡着了?我守着不敢叫你,你可是女曹操啊,”李漸蘇半真半假地說,“這李某人乖乖等着你慢慢悠悠地自然醒,故所謂,有道是,李漸蘇。”
“是我想睡覺嗎?”沈抒遙别過臉,牙咬得唇色水嫩,“我不敢看,一直閉眼就睡着了……”
“那你現在把眼睛閉起來。”
沈抒遙動了一下容,靜默在那裡,眼神有話要說。
李漸蘇笑道:“這麼認真幹嘛呢?就取取樂。”
沈抒遙心下惴惴決計不肯阖眼,身子卻似墜在雲絮裡,綿軟使不上力。
李漸蘇将他抱進船艙,獨自一人坐回船頭。
紅蜻蜓袅菱花,鴛鴦一處兩處,小舟蕩入溶溶蒹葭。一輪淡黃的月亮從水面生出,又大又圓,越發顯得俗世空靜。
李漸蘇弄箫時驚起數點流螢,雲霞落了滿身。箫聲初破水面,忽見銀鱗如織,青鯉銜着玉箫逸出的清音躍出碧波,以吻抵舷竟似推雲手。漣漪冰绡綻成雪色蓮花,蓮舟便這般載着一船月色,溯流光往雲深處去。
待泊岸時,魚兒們才散去。
李漸蘇回望竹簾後朦胧的剪影,準備把沈抒遙叫醒的時候,突然間很想多看他兩眼。
正挑亮燈蕊,睡夢中的沈抒遙聞到龍涎香氣骀蕩,不曾意想愛人臉,清清楚楚現在前,但将臉頰無意識地貼向了他掌心。
窄額頭、小貓腮,鬓邊還斜簪了兩朵随風吹來的蘆花,像畫裡遊出來。
世間萬事是否就是這麼奇妙且相互糾纏,五百年後的李漸蘇第一次撿到沈抒遙的時候,那時他心底冒出來的第一句話,與現兒今的差不太多——
這就是弟弟嗎?
好小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