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大的官威?想使喚就使喚,”一朝人王頗感荒唐,“普天之下誰人能使喚得動我?”
沈抒遙沉默了會兒,說:“要下大雨了。”
“所以?”
“你的舊疾,下雨天不好受吧。”沈抒遙說一句想一句,仔細回憶着剛才觸診的感受,“做過腰椎手術,到處是疤痕,裡邊的解剖關系已經亂七八糟。低氣壓導緻炎症介質堆積,加劇僵硬和酸痛。”
“……你把我的底細摸得挺清楚?”的确有傷,良醫不能措其術,百藥無所施其功,“呵,還挺那麼回事。”
“好可怕,”沈抒遙一邊用毫無起伏的語調說,一邊不動聲色,将一條路過的蛇踢進了李漸蘇藏身的樹洞裡,“李漸蘇,蛇有毒的,此蛇劇毒。”
“你有毒!”李漸蘇突然聲音大,顯得他沒錯。
“你快出來,我覺得冷了。”
“癡人說夢,春秋大夢。”
“李漸蘇,你想清楚了。願意幫我穿衣服的人有的是,但是能治你的人,隻有我,”沈抒遙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過了五百年,也隻有我。”
沈抒遙說的穿衣服,大概是巡回護士或他的助手協助他穿上手術衣,從背後系緊衣帶,确保無菌面不接觸非無菌區,避免污染這類操作。
但是李漸蘇聽話的重心,就落在了這兒了。
沈抒遙隻感覺一團旋風卷到了他頭頂,十級沙塵暴。
李漸蘇解下披風,嗖的一聲拉緊脖子上的抽繩,把沈抒遙系成了一個晴天娃娃。
“剛才你許過我一個心願,現在我要許願了。”沈抒遙不跟他計較,微笑。
樹影搖動如浪,李漸蘇呼哨,揚鞭踏镫上了馬,似乎是他一向那個發号施令、訓完滿朝文武擡屁股就走的樣子:“說。”
沈抒遙脖子擡直才能依稀看到他。李漸蘇的馬踱兩步,沈抒遙的腦袋就像向日葵轉。那匹馬亮開四蹄,矯健敏捷,随着身子一起一落,大塊有模有樣的肌肉凸起,凹進;凹進,凸起,暴突的血管如青紫色藤蔓,那發達的股四頭肌、腘繩肌和小腿三頭肌,尤其碗口大的蹄子……美妙、漂亮得像李漸蘇一樣。
“我要上去說,”沈抒遙想騎大馬,想騎得不得了,說兩遍,“我上馬細禀你。”
月華如練,陰影下看不出李漸蘇什麼臉色。但見他反腕掣出鋼鞭一抖,鞭影如玄蛟遊龍般破空甩出,鞭梢如蟒藤般卷住沈抒遙腰肢的瞬間,倏然繃緊往回一扯。沈抒遙被拽來踉跄的時候,李漸蘇已垂下了手臂順勢托住他後腰。失重感簡直像從懸崖上掉下來,天旋地轉間不知怎樣的騰空飛上馬背落于鞍前,被李漸蘇穩穩按在了自己的胸膛。
沈抒遙心緒起伏如潮,貪聽那世上最平常也最寶貴的咚咚聲,隻要聽到它,沈抒遙就擁有不死不滅的力量。
故而其實也恨不得跟他連成一體,像血肉和他揉在一起。但怕在一聲聲強壯磅礴的心跳中迷失自己,沈抒遙腰一擰掙開來。
李漸蘇單手持缰,駕輕就熟,奔馳間閑談:“伶牙俐齒的小東西,怎的不說話了?”
“你太,太快了,我有點受不了……”
“松了腰眼,随勢借力,不要僵着。 ”
“慢一點……”
“縱馬須追風,信步何如驢。 ”
李漸蘇漸漸心情澄明如攬,剛才那點狎近男人、悖逆倫常的驚悸随風而去,九霄雲外。收了收火揚眉笑道:“龍駒踏月,萬象晴明,這般禦風方知天地浩渺,俗塵芥子!”
“你跟我換一下,”沈抒遙忽掙着要轉身,“我要坐後面。”
李漸蘇奇道:“騎馬騎屁股,找摔?”
“可是你騎得太快,風太大,會把我的衣服吹走……”
“看不出來你還有些廉恥心?”李漸蘇聽笑了,“腚都光了還要什麼臉,裝什麼雛兒?”
“什麼叫雛兒?”
“管你是不是,在我心裡你就是這麼下賤。”
“那你換是不換?”
“不換。知道羞就好,那就羞死你吧,希望你下次投胎不要這麼犟了。”
此話一出,胯下駿馬陡然驚嘶人立,差點給兩個人都甩下來。
沈抒遙雙腿夾緊馬腹,鎖蛟擒龍一般,接着用腳跟猛擊馬匹肋骨外側,此處分布大量痛覺神經,引發馬匹劇烈側甩,吃痛狂颠。
李漸蘇着實又暗暗驚了一回:看着柔心弱骨,哪來這麼俊的腿上功夫?
沈抒遙雖然換了一副身體,但肌肉發力的習慣猶在。他的手勁大,腿上更是。手術手術,手腳并用,多少外科醫生為一粒灰大的異物,C形臂X光機,踩踏闆踩得腳底發麻。看着大屏的影像,它就在那裡,但是偏偏取不到,逗你玩的,你又奈何。切個血盆大的口子,翻來翻去,最後還是徒勞地關上,終教無影燈下空留長歎。踩縫紉機似的連着不休半個晚上,那是常有的事。
李漸蘇隻是詫異了一瞬便疾探控住了缰。另隻手從沈抒遙胳膊底下穿過去,箍住前胸鎖着喉嚨控住下巴,迅捷而緻命,反着手把他的臉掰了回來。
看到沈抒遙咬着唇快咬作胭脂碎,不講話,如同被家長責罰的孩子,同時又帶了幾分賭氣,眼睛亮得咄咄逼人。原本血運不足的臉,都成紅皮烤兔了。
李漸蘇驚悉,沈抒遙為了逼他就範,逼他聽命于自己,總能搗出一些别出心裁的鬼,耍起橫來七擒七縱,分寸拿捏不多不少。這一套下來,積年累月,就把怎樣讨他的歡心放在第一位,把他的種種邪乎要求當作是一種撒嬌、鼓舞與鞭策了。就是老虎都該會鑽火圈了。
“沈抒遙,”李漸蘇頭遭叫他大名,神色平靜得像在金銮殿上議政,“不遂你的意,你就把我摔死麼?”
“不會。”
“不像。”
“豈敢。”
“你敢。”
“我敢我也會死,”心跳那麼近,沈抒遙眼角轟的便熱了。小時海是月亮水,大了曾經數着月亮圓了一回又一回,潮漲潮落間那是他生生世世的尋找,“李漸蘇,你知不知道你的命連着我的命?”
蹄鐵踏碎清霜,答答。李漸蘇從鞍囊取出玫瑰露,唇齒生春,故意把香團煙圈一樣吐在沈抒遙的睫毛上:“你立了生死狀,我若不是沒了命,你難回去母國複命麼?”
雞同鴨講,謬以千裡。
沈抒遙渾然不在意,橫豎他的記性比七秒鐘的金魚強不了幾分,但他每隔六點五秒鐘就覺得李漸蘇的嘴巴應該沖到馬桶裡去。瑕不掩瑜,為了李漸蘇的肉|體他甯願忍受李漸蘇的靈魂,無視他的嘴臉。而且來日方長,日日盤弄慢慢調|教,總有一日,李漸蘇會成為他惟妙惟肖、形神俱佳、栩栩如生的玩具。李漸蘇現在像小學科學課上老師讓大家養的一個雞蛋,好學生沈抒遙包容他,呵護他,如母愛子。李漸蘇是胚胎。
而李漸蘇心裡另有一本賬,一套堅不可摧的邏輯。他看沈抒遙是便宜男妻、蹩腳伶人、東瀛密探、諜報人員,縱使有太多不能自圓其說的點,李漸蘇隻想沈抒遙是個謎,謎面個個精彩。出于英明聖主的自我定位,他甚至不希得向沈抒遙本人打聽打聽謎底。猜不着摸不透,才有趣,猶抱琵琶方值得玩味。誰劇透,他急。
李漸蘇捏着下巴逼他對視道:“小細作,你就可勁作好了,我看着你怎麼逃脫我的手掌心。”
“我為什麼要逃,”沈抒遙微微困惑道,“你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既這般乖覺,叫聲主子來聽聽?”李漸蘇鳳眼斜挑,蓄滿帶電的陰雲。旋即笑了,幾分譏诮幾分戾氣,臉逼着臉道,“你可真像個女孩兒,再讓我好好看看你。”
沈抒遙的手本也不安分。因為擔心李漸蘇天天在馬背上腿肯定有點羅圈,悄悄尋摸着丈量曲度,頗又有點手欠玩虎蛋的嫌疑。以為沒被發現,腕間蝦須镯叮當亂響。
“容你伺候侍駕還了得,”李漸蘇捉住他作祟的手,故意可憐可歎,說話的口氣就像是面對一個馬上就要哭鼻子的小孩,“眼皮子就淺成這樣,一時半刻吃不着五饑六受的,就活不成?”
沈抒遙正欲說話,李漸蘇的手竟然探了進去。霎時間被他手上的薄繭磨得幾下激靈,塞外北風的悍氣猛然就撲到了臉上。
被施了定身術似的僵若木雕,腦子裡頓時白光亂迸,炸了煙花鋪子。
超綱了。
胸前一涼,沈抒遙忙想把披風攏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