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打斷了他的自證,為兔子擦拭了傷口,“戰馬眼睑受傷時,老馬夫都這般清潔創口。”
王憐花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沒有過問,隻是将桑皮紙裁了,調整起寬度後遞給你。桑皮紙入手,有一種熨帖的柔軟。
當你給小兔子後腿纏上過了藥的桑皮紙,正要打結時,一直旁觀的王憐花作不經意地贊道:“阿音,你這末端留餘的手法,恰似軍中包紮手法的變式。既能防止兔兒蹬踹時布條松脫,又避免壓迫血脈,倒是嚴謹又溫柔。”
你頓了頓,将布打好了結,他則取來銀剪剪修了布邊:“我曾在終南山救了一幼鹿,便是被過緊的繃帶勒腫了血脈。”
你止不住好奇,問道:“你還救過鹿呀?可是兔子身子更柔軟,嘴能啃到腿上,喜歡啃咬草木,後腿還愛動彈,這包紮好好的,等一會兒不就被它張嘴霍霍了麼?”
“阿音果真細緻周到。”王憐花笑了,取了銀匙挑起了一些攜帶的藥粉,細細灑在桑皮紙的接縫處,“此乃苦參粉,遼國牧人訓鷹時常用此法,猛禽利喙觸及苦味便會松口,且取之适量與兔服用也是有益處的。”
他說你細緻周到,實則他自己卻早将這些備齊、研制好了,甚至還會同你解釋,以免你擔憂他是個庸醫。
他接過你的活,為兔子又裹上一層布,他的包紮路徑刻意繞過兔腹中線,所有繩結皆藏于脊背隆起處。當最後一道桑皮紙覆蓋上後,他用了竹夾固定了繃帶末尾。紙遇濕膨脹,夾子便陷入桑皮纖維,形成了一道牢固的鎖扣。
你笑了:“沒想到你還有治小動物的本事。”
你問道:“可為什麼你自己的傷卻還沒好?”
王憐花剛要勾起的嘴角一僵,已聽得你道:“你不會沒有上好的金創藥,且你上回給我的藥中有蘇木。我曾經隻是佐以蘇木煎湯熱敷,七日便能消去淤腫,沒道理你比我更熟知藥理卻還好得這般慢。”
所以這麼久了,昨日還纏繃帶?哼,心機狗。
王憐花一時沉默,随後又歎了口氣,他道:“阿音既然這般說,我倒要也有一問,不知你可否能解答?”
“說。”
“你對此這般清楚,又是受過多少傷?試了多少藥?”
藥杵被整理放入缽底的脆響裡,你看出他睫羽下的目光裡不僅僅是試探,更掩着疼惜——那神情竟與祖母望着你時的目光類似。
可你并不覺得他的關心是有必要的:“傷痕是女人的勳章,你又懂什麼?”
若是李尋歡面對你這樣貧嘴的時候,他一定會以你都心疼的目光瞧着你,仿佛他在輕觸一個易碎的薄胎瓷:“這些勳章,我甯願它們從未存在。”
所以你從不和李尋歡說起。
但是王憐花卻掩飾了他眼底洶湧,輕輕笑道:“既是勳章,不若說與我一聽,讓我好好瞻仰瞻仰。”
“我若說了,你也不會信。”
“阿音若不說,又如何能讓我懂你的女子氣概?”
“……”
你好像知道佞臣為何能混得那麼好了。
你不由得被他逗笑了,随後你輕輕一歎,看着他,眸光卻穿透至很久很久之前的歲月。那時,你應當也稱得起一聲少年将軍。①
“這裡曾被狼牙箭貫穿。”你的指尖點至肩胛,随後劃至肋間,“還有雁翎刀從左臂滑至此處,我當年是用桑白皮線在燭火下縫合的刀口。”
這是雁門關外被斥候所傷的,還算小傷。
你記得最接近死亡的那次還屬幽州雪原,因為敵我相差懸殊,叛将投敵,糧草告急,你以必死之心帶着五十心腹瞞着義父,深夜闖入遼軍陣營。
當玄霜的蹄踏破大營時,你的右肩已嵌着三支透甲箭,叛将和敵将的頭顱被你懸在馬側。被驚動的遼軍追趕着你們,五萬鐵蹄震得冰河開裂。“放箭!”記憶裡的嘶鳴和現實中你的嗓音重疊。你仿佛看見自己回到軍營時,用斷槍挑開面甲,溫熱的血珠順着眉骨滴在凍土上,但你笑得開懷,靜默一刹的軍營随後爆發了驚人的歡呼。
“第七支箭貫穿肺葉時,我嚼碎了随身帶的血竭。”說話間,指尖順着肋骨斜貫至腰側,“那本該有一道猙獰的傷口,是彎刀留下,刀刃卡在第三根肋骨間,我反手削斷對方咽喉,用馬鬃混着茜草塞住傷口……不過最險的還是左腿胫骨,若是不能跑跳我得被活活憋死。”
突圍時被鐵蒺藜砸斷,是軍醫用《肘後備急方》裡的柳枝入骨法才保住腿。
說起那老軍醫,你不由得想起雁門關突圍之後,你所率的三百人隊伍在峽谷遭受火攻,你頂着燃火的旗撞開圍欄,滾燙的松脂順着鐵甲流進領口。回營後聲帶也受了損,老軍醫用雷火針炙啞門穴,留在你後頸一處艾灸灼燒,每紮一針,還叫你含住雪地裡挖的鮮地黃。
“所以對醫者,我總該懷幾分感恩和好感的。”你以茶代酒,端着竹筒敬了王憐花一杯。
王憐花沉默不語,他沒有竹筒也沒有杯,隻是與你一拱手算還禮。
英雌本不該提當年勇,可是你實在是個喜歡聽誇獎的人,然而當年你血戰之後的勝利卻隻留下狼藉,戰功赫赫之下是皇權對此的清剿,于是一身榮耀竟不知道與誰說。
铠甲摩擦聲萦繞耳際,你也曾守過太原城頭三個晝夜,全身二十七處傷口被鹽水沖洗。最深的箭傷在右膝,需挑開腐肉嵌入燒紅的鐵止血,而彼時城池中是百姓逃難的哭喊聲。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你因而讨厭太平盛世下,不知安康是福的矯揉做派。
“我知道你當初傷了自己是想要同我賣可憐。可我愛自己勝過愛旁人,我受得哪一處傷不比你嚴重?我可憐自己都來不及,又怎會看得上你的做法呢?”
你并非沒有同情心,你不會忘記李尋歡夜探寒池是為你,林仙兒周旋惡人也是為你,可他王憐花的傷全純屬自作自受。
你撫摸上了他的臉頰:“想讓我對你好一點,便不要求我憐憫,證明你對我的價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