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枝一夜淺眠,天剛蒙蒙亮便起身。洗把臉,先切臘肉香菇擱點豬油炒香煮湯飯。等飯熟的間隙,剝皮蛋拌醬油,醬瓜、苔條花生、黴豆腐從罐子裡舀出盛好,照舊拿了錢預備下樓買油條。
開了門,“霓虹公寓早餐店”阿嫂恰巧拎着東西從另一頭走來,見了她,表情詫異,“邵小姐起這麼早幹嘛去?”
雪枝笑笑,“下樓到你阿姆那裡買油條。吃完了好上班。”
阿嫂促狹地笑起來,小聲說:“有人不是說‘我家沒有吃油條的習慣,買來我也要丢掉’嘛。我看你還不如對自己好點,買包子帶着路上吃。”
雪枝還沒梳妝,披着一頭烏油濃發,淡淡的笑,面容神色溫柔清冷,“其他人不吃,我和妹妹還是要吃的。”
阿嫂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湯飯配個油條小菜一整天腸胃都舒服。這兩根有點炸焦了,你拿去不要客氣。我來打聽下,昨晚那件開司米襯衫補好了嗎?我看你家燈亮到下半夜。”
雪枝不擅長客氣,點點頭接過來,道了聲謝,說補好了。
阿嫂于是又說:“我能看看嗎?我有塊粉色的軟緞被面,娘家的陪嫁,燒了個洞,正要尋人補。你會的話我就找你了。”
冬天清晨雪風凜冽,走廊上嗚嗚作響,很是凍人。雪枝拿叉子取下襯衣,側身請她屋裡坐。筒子房常年光線不足,阿嫂跟着進屋後,伸手把燈拉亮了。
雪枝辦事謹慎,到洗手間洗了手才拿襯衣指給阿嫂看,“再怎麼補,反面還是看得出來的。”
襯衣有種華麗麗的質感。像舊緞子一樣的,發出隐隐暗光。
阿嫂眼尖,瞥見領标,沒敢上手摸,“喲,聖羅蘭的襯衣,進口貨,很貴的。快給我看看正面。”
雪枝把正面翻出來,拿遠了些,不确定地問:“這樣,看不看得出來被玻璃劃破過?”
阿嫂眨眨眼睛,撫掌大笑,“手藝可以啊!天衣無縫,簡直當代晴雯。補洞這活接不接?接的話多少報個數。回頭我送過來。”
雪枝不知道上海補洞多少錢,斟酌着說:“先送過來吧,回頭我看看能不能補再說。”
阿嫂看了眼時間,站起身,“那行。我先下樓去阿姆店裡幫忙。你還要上班呢,快吃飯吧。”
雪枝送她,叮囑了半句:“被面晚上我在家時再送過來。”
阿嫂走後,家裡兩個妹妹都醒了。含之進了洗手間,宛之揉着眼睛出來,“這湯飯好香啊,把我香醒了。”
雪枝切了油條端上桌,招呼她倆趕緊洗漱吃飯。宛之特别喜歡她煮的湯飯,祭出了舟山姥姥家托運過來的蟹糊,不多,一人一勺。
三個人圍着熱呼呼地吃過湯飯,時間還早,雪枝于是問,“家裡有沒有電熨鬥?”
宛之搖搖頭,“沒有。外婆家窮,要攢讨兒媳婦的錢,沒資本買洋車供女兒學做衣裳。”
雪枝顧不上感歎,洗漱打扮,戴上媽媽留下的琺琅耳釘,穿上媽媽穿過的呢子風衣,匆匆出了門。
含之追在後面叮囑,“上海車多人多,路上注意安全。”
為了省錢,照舊是步行上班。
頂着寒風緊趕慢趕,路過那家高級裁縫店時,剛好碰見那位老太,帶着老花鏡,穿着考究,頭發盤的一絲不苟,正拎着豆漿生煎費勁地開門。
雪枝猶豫片刻,上前問:“阿婆,龍頭鎖一隻手不容易開,要不要我幫你?”
老太擡眼睨她兩眼,一聲不吭,遞了鑰匙過來。
氣氛有些冷場。但這難不倒她。她邊擰鑰匙,邊拉家常:“阿婆,店裡衣服做得真好看。特别是旗袍,一看就是以前上海灘老手藝。左邊那條綠色倒大袖提花錦緞的,我家也有一條,太婆傳下的,純手工縫制。可惜衣領有塊綠色真絲燙了個小洞。您這能補麼?”
“能。一厘米五塊。”
雪枝心裡大為吃驚。除去冬天厚衣服,市場頭一件衣服基本上隻要十幾塊。補洞這麼賺錢?
謹慎起見,她又問了句:“阿婆,真絲這個價,普通棉麻呢?”
“一厘米三塊。”
見她遲疑,老太太輕言慢語,一針見血,“雖然隻是個洞,可誰讓不補就穿不了呢。這個錢,就該有手藝的人賺。”
雪枝深以為然,滿臉喜氣地表示:“是呢。學門好手藝,得吃多少苦啊。”
老太被這句話觸動,請她進去看衣服,順道兒也打開了話匣。
原來,老太姓馮。爸爸拜師學藝,做了七八十年裁縫,解放前為上海灘名媛量身定做旗袍洋裝,很受尊敬。連帶着她也被稱呼為馮小姐。
馮小姐從小跟着爸爸學手藝,如今也做了幾十年了,熟客們依然稱呼她為馮小姐。
單向交流持續十分鐘,馮小姐的徒弟王伊曼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