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筒子樓陰冷昏暗,空氣裡有股潮濕的灰塵味。
熱得快嗚嗚長鳴。雪枝拔下插頭,挂到牆上,拎起熱水壺往搪瓷盆裡倒。水汽蒸騰。水聲嘩嘩。少女之春黃瓜洗面奶香氣四溢,沖散不知哪裡傳來的油煙臭馬桶臭。
舅媽付絹穿着棉襖走出來,帶笑講:“這熱得快地攤買的,會自動斷電,燒開水很省事。”
雪枝應了聲,洗好讓出位置。正要回房間揩玉蘭油,付絹突然叫她等下。雪枝昨夜沒睡好,呆呆的停下來。付絹湊近,話放喉嚨裡:“昨夜領導叫你陪的719客人,是男的吧?”
以南睡揉着眼睛走出來,首先就去舀泡飯。聽見這話,滿不在乎地講:“媽,你也太老古董了。這有啥大不了。”
付絹不理他,繼續朝着雪枝講:“要不我幫你跟領導推掉吧。為了幾塊獎金不值得。”
雪枝神色坦然,“不用。幾塊錢也是錢,我應付得來。”
以南挾一箸雪菜筍絲,呼哧呼哧大半碗泡飯下肚後,剝了水煮蛋塞進嘴裡,含糊地附和:“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萦之端着碗旁聽一會,忍不住撇撇嘴角,夾醋帶棒一頓諷刺:“ 異想天開。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得上,覅fiào到時候賠了夫人又折兵,白陪一場。”
雪枝淡淡的睨她一眼,付之一笑,沒有搭理。但宛之隔着房門在被窠裡喊:“姐,你早上沒刷牙啊?嘴這麼臭。”
以南忍不住噗嗤偷笑。萦之臉漲得通紅,正要發火,付絹連忙歎氣打圓場:“嗳,早上時間緊,覅講閑話了,趕快吃飯,吃完好上班。”
雪枝沒胃口,沒吃,回房間對鏡上妝,拿皮筋紮馬尾,用插梳盤好。簡約大方,妩媚端莊。
含之趴在床上看了會,語氣俏皮的誇到:“明媚豔麗,發量驚人,好一顆優美精緻的仕女頭。”
雪枝穿戴整齊,轉身拉含之起床,“快出去趁熱把飯吃了。”
含之忽然紅了眼圈,“不想吃。我想媽媽,想哥哥,想回家。”
雪枝溫柔的抱住妹妹,輕聲安慰:“含之,我們會在上海有自己的家。和伊犁的一樣安甯自在。”
含之點點頭,很快收拾好情緒走出房門同舅媽、表哥打招呼,還叫宛之也快點起床,好同伴下樓買豆漿油條吃。
付絹聽了連忙遞鈔票,雪枝阻止了:“含之有零用錢。”
宛之趿着棉拖,從付絹手裡拿走一塊,扭頭對萦之、以南講:“想吃什麼自己買,我不幫帶。”
萦之不理睬宛之,直接對雪枝講:“油條覅買。路口老扁的小籠蠻好吃的。”
雪枝笑笑,靜靜地看着,并不搭腔。
半晌,付絹對萦之講:“萦之,兩家搭夥過日子開支行用已經平攤,買東西就自付自吧。”
萦之頓時瞪大眼睛,滿臉難以置信。以南木着臉低頭剝第二個水煮蛋,面前一堆雞子殼。隻有宛之高高興興拉着含之出門去,一路連講帶笑,歡快不已。
雪枝剛走下樓梯,剛好碰到阿嫂蘋果、被面來尋。
阿嫂把蘋果塞給她,“被面裡頭還有條吊帶裙,都結婚時買的,睹物思人,一直沒舍得丢。”
雪枝仔細看看,嶄新的洞,煙灰燙的。
阿嫂不好意思地講:“我是小生意人,擺攤倒賣義務小商品賺辛苦钿。為了應付城管常常要遞香煙。遞來遞去,自己學會了。”
雪枝根本不認為女人吸煙有什麼不對。隻覺得亮晶晶的粉色軟緞幾乎照亮了整個晦暗的樓道。好像上海冬天也不是很冷了。
下樓後,婁鄰居阿姨看見她,“嗳”地一聲,“今天打扮得格漂亮做啥?!”
婁阿姨的小囡聽見響動捧着泡飯走出來,也眼睛一亮,“哇!像澤口靖子,也像中森明菜。雪枝姐好會化妝啊!這種打扮很流行,阿拉學校男女同學都鐘意這一款。”
婁阿姨聽得眉頭一擰,指桑罵槐地呵斥小囡:“好好讀書!漂亮有啥用?你以為你是千金小姐呀!”
雪枝面色一沉,昂首經過。半句話、半個眼神都沒給婁阿姨。婁阿姨面子過不去,嘴裡一陣嘟囔,抱怨雪枝架子大,不理人。
早上筒子樓人多,最是講閑話的時候。
隔壁爺叔捧着泡飯探頭笑了聲:“住筒子樓的資本家大小姐,腔調還蠻足。”
爺叔這句話頓時引來幾個阿姨一邊講“女人太愛打扮不會過日子”,一邊互相打聽“伊衣裳圍巾口紅粉餅耳環是不是第一百貨買的”。
身後議論窸窸窣窣。但雪枝心如止水,面無表情,迎着刺骨寒風一路向前。
在喀什的時候,夜校美術老師教過:“在任何時代,美和愛美仿佛一種原罪,誰都可以從不同角度提出批判。但其實,美是生産力,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也是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
南方冬天濕冷,滇池路穿堂風更是凜冽。雪枝饑腸辘辘地走了半個多鐘頭,直到開完早會依然渾身冰涼。
張莉叫住她:“你是不是病了?能堅持嗎?要不要休息下?”
雪枝頭搖搖,捧着水杯講:“沒事。被凍的。喝點熱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