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就位,虞知節眼珠一掃,卻見傅令梧恰坐在懷王身畔,不多不少完全遮住了懷王,從他這裡隻能瞧見懷王玉色衣擺,他心覺可惜,不能以美人就酒,一時意興闌珊:“聖人賜酒,請諸位同飲,若不肯盡興,休怪我罰酒!”
衆人哄笑,一同舉杯。
傅令梧端起酒杯,目光卻不自覺瞧向身畔那人。
懷王垂眸,容色愈發蒼白。
石凍春這種烈酒愈釀愈醇,恐怕懷王喝不了兩口就醉了。眼見幼棠垂首欲飲,傅令梧借着理袍,長腿一屈,重重壓住了懷王寬闊袖擺。
聖人賜酒,明面上推诿不得。
幼棠抻了抻袖子,不知道傅令梧又是來的哪一遭,無聲無息瞥向他。
傅令梧并不看她,舉起酒盞一飲而盡,手腕一翻,袖擺掃過案幾,變戲法似的,瞬時将幼棠那滿滿一盞酒換了過來。
幼棠一愣。
一盞過罷,虞知節吩咐行雲再度為衆人滿盞。
東風又起,雲母織錦圍屏遮擋不及,金塗銀樹燈那一盞盞燈燭随風搖曳,幼棠擡手掩住空盞,百無聊賴望向四周。
聖人離席。
衆臣反而無拘無束各得其樂,笑鬧聲極嘈雜,宮中樂伎樂工奏起鼓樂《迎仙客》。
遠遠有士子抽酒籌而戲,白詩曾雲“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幼棠側耳聽着他們聯詩,一個青衣士子行酒令道:“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他們的聲音淹在鼓樂聲中,争論起了世間可有情癡。
幼棠側耳聽着,神色古怪,她想這世上自有情癡,亦有一見傾心眷侶......
幼棠目光投向傅令梧。
虞知節催請衆人飲酒,傅令梧雖然繃着一張臉,并不肯看她,卻理所當然替她擋酒盞,幾輪下來複飲數盞,他面上雖如尋常,可頸邊已紅了一片。
幼棠裝作不勝酒力,扶着額頭:“十一郎,孤不能再飲。”
虞知節看出幼棠不耐煩,也不強求:“青麟,夜深露重,容臣送你回三台殿。”三台是環繞着鶴台修築的行宮。
幼棠指了指案幾上的龜馱金酒籌:“諸位盡興,不必相送。”她秀目一轉,卻見傅令梧神色淡淡,專注盯着台中八部樂工,絲竹袅袅,仿若沉浸其中。
他果然喜好絲竹。
幼棠無聲地歎了口氣:“你随孤來,有事同你說。”
幼棠一路緩行直至繞過畫屏。
遠離酒宴,人聲漸漸聽不到了,她輕呼一口氣,忙喚阿頌攙扶,還沒出聲就被冷着臉的傅令梧一把抱了起來,他常年在軍中,又是自幼習武,手勁很大,沒輕沒重。
幼棠疼得皺眉,強忍着拍開他的沖動。
一輪明月高懸,路旁皆是高大的百年古木,枝影婆娑,幼棠乘肩輿,傅令梧徑自騎馬相随。
幼棠記挂着方才的事,若非那句“一見知君即斷腸”點醒了她,恐怕她還遲遲下不了決心。上一世她為拆散他們這對有情人,強行奪人所愛,最終鬧得不可收拾......幼棠望向傅令梧,上一世他們相識應該是在傅令梧回京之後,也就是五六月前後。
該等他們相識,再送他們一起回河西。
這樣一來傅令梧既避開了那樁禍事,又能與心儀之人長相厮守。
也許自那之後,他們兩人又會如前世般疏遠。可聖人雲,君子之交淡如水。她深以為然,心覺是無上真言。
宜早不宜遲。
一炷香的功夫,他們已經回到三台殿。三台殿閣遍布熏爐,溫暖如春,幼棠淨過手,就見傅令梧坐在羅漢榻上,擰着眉頭,雙目微合似是睡着了。
幼棠靜靜凝視着他,手指緩緩滑過這張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少年時傅令梧的面龐,最終冰涼指尖停在他眼下,那裡有一道極細的淡紅痕迹,許是今日林中被枯枝劃破。
上一世,傅令梧眼下亦有一道橫貫眉宇的撻傷。
那是他為了救“心儀之人”留下的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