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阿頌親自捧了仰蓮瓣折腹匜盤,備好了白羅巾子一幹盥洗物什,緩步邁入三思殿東配殿。
殿内水滴叮咚,阿頌撩開素紗羅帳,見懷王倚着杏色迎枕,面無表情盯着一盞鎏金銀制棠花滴漏。
阿頌掃視一眼,寅時二刻:“殿下,奴婢侍奉您穿戴公服。”正要說服藥的事,卻見懷王懶懶擡腕,一指素紗羅帳後的長榻,阿頌瞥了一眼,心知定是昨夜留宿的六郎君。
她看一看幼棠,又觑一眼長榻,總感覺這一幕有些像殿下召幸嫔禦。
阿頌竊竊笑了笑,就聽幼棠煩悶的說:“出去換吧。”時辰不早,阿頌侍奉懷王穿朱紅廣袖圓領袍,佩白玉蹀躞帶挂金鈎,腰懸雙佩,又替她梳了遍頭發,特意在發間戴了烏紗折上巾。
一切整理完畢,幼棠乘肩輿向三台殿正殿行去。
幼棠以手支頤,昨夜王賢妃忽然遣侍從遞話給她,要她今日早早向聖人問安。這話來的突然,平日聖人不喜見他。
可王賢妃一直協理後宮事,自有道理。
陸皇後薨逝那年,她才七歲,有段時日由王賢妃照顧撫養,平日裡王賢妃性子寬和,逢年過節噓寒問暖,待她之用心,比之待鹹儀公主也不遑多讓。更何況王賢妃身體單薄,上一世鹹儀公主和親不久後,王賢妃也撒手人寰。
鹹儀公主比她大三歲。
因男女七歲不同席,平日裡他們倒是很少見面,也談不上什麼了解。上一世阿姊錦城公主失蹤之後,大司馬高連聲為拉攏西突厥人,特向聖人請旨将鹹儀公主和親嫁給了西突厥金帳汗王。後來朝中議論紛紛,也是拉鋸了一段時日,最終她兩個姊妹全都被送去突厥和親了。
幼棠用力掐了掐掌心,不禁又想起阿姊。
當年聖人登基後,大梁動蕩不堪,那段時日局大梁勢頹,日落西山,邊疆節度使趁機叛亂,内外勾連,竟聯通東突厥一路突襲打到了玉京城下,彼時聖人正與男寵曲江為樂,聽聞此消息,竟然攜内寵而逃,不顧萬萬黎民百姓。
大司馬高文聲與突厥定下城下之盟,東突厥得勢猖狂,進而得寸進尺修書一封要求迎娶大梁公主。聖人擔憂拒絕突厥人,恐損失萬民安生富貴,想也不想朱筆一揮,将年僅七歲的公主許了出去。
那時陸皇後正巧懷着幼棠。
事無轉圜,陸皇後誕下幼棠,不敢如實報她為皇女,生怕皇帝又将女兒和親去蠻荒之地。于是謊報誕下龍子。日月如梭,待錦城公主十四歲的時候,皇帝将她嫁去了東突厥,陸皇後也自此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了。
那時幼棠不過才七歲。
如今七年過去了,若按照前世一般,這時她阿姊錦城公主一切尚安好,那鹹儀公主應當是無事的。
若不是因鹹儀公主的事,王賢妃為何要特意請她前來呢?
幼棠隐隐不安。
三台正殿距離不遠,乘肩輿左不過行一盞茶的功夫,幼棠忍着腳踝疼痛,緩步邁入正殿,她方行了兩三步,就見檐下立道熟稔身影,那正是琅琊郡王虞知節。
虞知節亦是一身端莊紫袍。
兩人各自見禮過罷,虞知節笑問:“殿下今日也要向聖人請安嗎?”幼棠淡笑稱是,虞知節又說:“那正巧,青麟,臣與您同去。”幼棠點頭,狀若閑聊到:“聽聞十一郎年前随高大人見過西突厥肆葉護,不知他們胡兒與我們大梁人有什麼區别?”
虞知節略感吃驚,印象中懷王體弱至極,平日寡言久居深宮。說句玩笑話,見他一面甚至比見公主面還難。
沒想到虞幼棠竟知道去歲西突厥的事,這事很隐秘,他敢斷定大梁曉得此事之人不超過十個。
懷王腰若束素,似這般年紀的小郎君最有滋味......虞知節眼中閃過一絲邪光,整一整袖口:“旁的倒沒什麼,隻是比我們生的白些,”說罷,他不願繼續說下去,盯着懷王翹起唇角:“胡兒也,比不得殿下冰肌玉骨。”
懷王神色瞬時冷下來,虞知節連連告罪。
正巧這時,大太監孫吉祥一撩拂塵,通傳道:“聖人召見!”孫吉祥将他們引入殿内,聖人着常服,正坐在羅漢榻上準備用膳,見他們倆一并來了,也不驚訝,吩咐道:“青麟,十一郎都坐過來,你們都還沒吃呢,來陪朕共用早膳。”
稍傾,便有小内侍上前布置桌案,案幾旁分立着兩架銅仙鶴熏爐,一縷青煙自鶴頂蓮花紐飄散而出。孫吉祥通傳早膳,藍衣内侍魚貫而入,捧着鴛鴦五珍脍,梅花湯餅,酪松瓤卷酥等一幹佳肴。
綠珠殷勤陪侍在聖人身後,為聖人布菜。
幼棠留心探了一眼,殿内依然沒有崔内侍的影子。幼棠沒有胃口,隻是勉強挾了一箸雕花蜜煎湊數。
聖人連吃了兩盞梅花湯餅,渾濁的目光在幼棠面上一掠而過,片刻才說:“青麟,待春狩事畢,你就回太學繼續念書,不要成日拘着。”
幼棠謝恩。
又聽聖人說:“你小時候是由王賢妃撫養長大。這幾日,她日日到朕跟前說起你來,你且去看看她。”
幼棠恭敬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