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燦若錦緞映紅了半邊天色。
大明宮位于太極宮東邊,時人一直稱之為“東内”。聖人自登極以來少議政事,一直長居仙居殿,故而宮中傳信皆以“仙居殿”代稱聖人。前朝政事堂成了諸位曳紫服朱的高官重臣們的議事之所。
每逢聖人視朝議政,多在宣政殿西側的延英殿。
他們天家父子平日鮮少見面,若有要緊事通常都在延英殿随衆臣觐見。說來也奇怪,仙居殿内侍前來傳旨,稱聖人宣懷王仙居殿觐見。
今天并非大小朝議之日,聖人為何要見她?
幼棠心中生疑,依舊恭敬領旨,乘肩輿往延英殿行去。何大監陪在幼棠身邊,幼棠以手支頤,暮色四合,四周樹下皆籠罩着一層朦胧薄霧,幼棠拂過柳枝,輕聲問何大監:“薛昙奴的事可有結果了?”
何大監湊前禀道:“回禀殿下,薛昙奴其人開平三年生,生于玉京三曲,四歲師從薛元元習琵琶。如今身契在北裡畫樓,一直未曾露面于人前。墨池已請人畫了像,殿下可要一觀?”
兩岸楊柳輕垂,玉藻遊池水波蕩漾,時而錦鯉倏然躍起,落下,蕩起層層漣漪,粼粼金光。
幼棠擡袖掩住刺目的光芒,眼前瞬時浮現了薛昙奴那張過于陰柔的面容。
在她的記憶中,薛昙奴生的極白,玉京男子素以“面似月下玉,腰似風中柳”為美,他也未能免俗,傅粉修面,喜着素色寬闊袍服,身量比阿頌高一個頭。
不過那也是她十五六歲時的記憶了。
待傅令梧返河西之後,她令人将薛昙奴養在皇莊。直到諸侯以“清君側”為名圍困玉京城,她囑咐何大監将薛昙奴送到傅令梧身邊。
至于他們有無再會便不得而知了。
肩輿颠簸,何大監吩咐随行内侍沿着太液池回廊前行。少陽院至仙居殿行程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直來直往,并不遙遠。
可是因宮中修築蓬萊宮,大興土木,他們不得不繞路而行。
幼棠不禁歎氣,自奉天四年起,各地天災人禍不斷。先是河北河東大旱,次年蝗災席卷北方,兼之東西突厥内戰,屢次犯邊……
宮中不論寒暑,連年大興土木,聖人苦于内庫空虛,近年來一連遣了數位内侍去各道巡稅。
自奉天六年元月起,聖人損耗巨資,挪用國倘黃、白金薄十萬番用以修築蓬萊宮。預計當年竣工,可由于蜀中大雨,沖斷路橋,造成損耗頗多。今年初聖人稅十五州率口錢,兼之減京官三月俸祿,号召天下助修蓬萊宮。
如今蓬萊宮已初具規模,料想再過幾個月就能竣工。
幼棠幼棠移目遠眺,九曲回廊盞盞宮燈緩緩亮起,不遠處仙人坡葳蕤樹木近在眼前了。
仙居殿高居仙人坡之上,北眺太液池,南臨蓬萊山。宮殿地勢高闊,修築仙居殿時曾挖掘出一處溫泉眼,于是以此為中心,引溫泉環繞宮殿,四周仙氣飄逸,宛如神仙居所,故命名為仙居殿。
聖人喜歡太湖奇石,曾下令江南道各郡太守進貢奇石數次,虞知節又請何方子大師為聖人造園,仙居殿四周奇石遍布,層巒疊嶂,縱使冬日寒涼依舊草木茂盛。
待幼棠行至仙居殿前,四周禦林衛把守,廊下卻立着一身白的崔内侍。
仙居殿四周引溫泉水,加之燒着地龍,周圍内侍皆穿着單薄,唯有崔内侍披着厚重雪氅,瞧見懷王,并不行禮,輕輕笑一笑道:“聖人忙碌,請懷王等待片刻吧。”說着意有所指瞥向懷王腳踝。
崔内侍這般作态......要知驚馬之事,并沒有公之于衆,崔内侍此舉倒像是知道了内情一般。
暮色四合,天邊最末一絲曙色墜入太液池,磚石地上森森樹影搖曳,幼棠脊背冒出來陣陣寒意。
已等了半個時辰左右,遲遲等不到宣召。她腳踝愈發刺痛,不斷提醒她今日已負擔過重。畢竟上了一日的課,又在西市逛了半日,本就疲乏不堪了。
好在仙居殿溫暖,她沒穿鶴氅依舊不覺寒冷。
兩廂對比,崔内侍就顯得狼狽,他才過了加冠之年,正是身體康健的時候。今日披着鶴氅,不免熱汗涔涔,崔内侍看着面前懷王安之若素。
他最讨厭懷王這幅神情,挑眉嗤笑:“殿下的腳無礙吧,”他擦了擦薄汗:“年初藩王進京獻上美人若幹。聖人聽大師進言,一直未能臨幸美人。可也不巧了,今日有事方遣人召見殿下,沒成想高僧自亦奉上進言稱:今日是吉日。聖人幸美人,恐怕懷王要多待片刻。”
所謂的高僧是崔内侍得寵後,從民間搜刮來的妖僧。
這和尚自稱領會無上真意,又極通陰陽交彙之術,甫一拜見聖人便奉上本《陰陽交彙大樂》的邪書。許是為了讨聖人歡喜,這書是教人采陽補陽,領會長生大道的。
自那之後聖人總算尋到了知己,自此便是君王不出後宮。
日日荒唐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