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于思夢的長相,放在普通人裡頗為出挑,雖說不見得能比過最為頂級的大明星,但這姑娘勝就勝在周身氣質間有幾分一般女孩都不會有的自信和松弛。
她笑起來時,尤為好看,神色間透着幾分恣意和俏皮,一雙杏眼的輪廓分明,睫毛纖長,又憑空給她加了幾分少女般的孩子氣。
負責人:“……說起來,小于呀,你今日真的就這麼直接走了麼?”
“嗯?”于思夢挑挑眉,“什麼意思?”
“你打敗了哈裡斯,為何不留下來,接受采訪?”負責人終于把憋了一路的話吐了出來,“那可是哈裡斯呀,小于你今日名留青史了!再說了,咱們小于同志本來就漂亮,若是再趁熱打鐵,攢幾分人氣,以後你參加比賽,各種采訪預約、商業代言,那豈不是接到手軟?”
“輝叔,你誤會了,”于思夢放下手中的礦泉水瓶,輕聲一笑,“今日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參加格鬥大賽,也是我最後一次。”
“你——你說什麼?”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于思夢乜斜負責人一眼,語調輕快地說,“我這次來洛杉矶,本來就是因為武術協會的那幫人逼着師父,非得讓我來,我對參加比賽赢取成就這種事不感興趣。往後,我也不會再在武術這一行繼續走了。”
負責人一開始聽于思夢不願意參加比賽接代言,本來心中還很是惋惜和恨鐵不成鋼,可一聽于思夢最後半句話,他整個人幾乎是大驚失色。
“你——你說什麼?”負責人道,“你不是喬先生的親傳弟子嗎?從今往後,武術……你不練了?”
“嗯!不練了。”于思夢點點頭。
她說出這話時,語氣那叫一臉的稀松平常和光明正大,負責人無言片刻,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可是,你的天賦那麼好!”負責人急切地說,“這可是非遺文化!就算不去參加比賽,咱們國家也會支持你,這是個鐵飯碗啊!不練可惜了!”
“我并不是不喜歡武術,也不是完全放棄武術,隻是武術之外,這個世界這麼大,還有很多新的事物值得我去學習和感受罷了,”于思夢道,“師父目前身體還很硬朗,我這一戰,一舉打響了咱們華國武術的名氣。想必在我之後,師父一定能收到資質更優秀的徒弟。”
“小于啊,年輕人的選擇,咱也不會過多幹涉。”
負責人聽到這裡,扶着額歎道:“隻是,我此前聽喬先生說,你從四歲開始就跟着他學習武術,是他一手帶大的,你此番走了,他就不會舍不得?”
于思夢靜靜地坐在汽車座椅上。
一路上,她的眼神一直都是明亮的,是坦然的。
可是,在聽完這話後,于思夢漆黑的瞳孔突然微微一顫,幾乎是不自主地陷入了回憶。
于思夢開始習武的經曆,其實并沒有多麼熱血沸騰,而是純屬偶然。
她從小無父無母,跟着一大幫孩子住在孤兒院。
四歲那年,孤兒院突然來了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說是打算收養小孩。
于思夢當時年紀還太小,“收養”的概念還沒明白多少呢,關于那名中年男人的事迹,卻是聽孤兒院的老師和孩子們八卦了個徹底——
老師和大些的孩子們說:那中年男人姓喬,是來自武當山的。
他們還說:傳統武術在當年早就沒落了,壓根沒什麼人學習,可那位姓喬的男人,卻恰恰是個練武術的——
不僅如此,練武術也就罷了,這位喬師父練的,還是無流無派的野路子武術。放在公衆面前,連個招式的名字都叫不出來,那就更是不入流了。
而他此行下山來孤兒院,據說是想收個徒弟當傳人來了……
于思夢當時呆呆傻傻、懵懵懂懂,本以為,這名喬姓男子隻會成為自己的人生過客。
誰知,喬師父從一衆孩子中看中了于思夢,誇她手長腳長,天生身形結實、平衡性好,是個習武的好苗子,當即就帶着于思夢離開孤兒院,來到了武當山。
正是因此,于思夢開始學習武術時,年僅四歲。
四歲的孩子,壓根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讨厭。
但好在,于思夢從小确實有天賦,悟性也高,她的習武之路一路可謂是順風順水,唯獨缺少幾分熱情。
于思夢頭一次開始質疑和反思自己習武的意義時,是在十歲。
那是在一天晚上,于思夢在寫完學校的作業後又應喬師父的要求練功到十一點。
就在那天晚上,她問了師父,自己為什麼要學武功。
喬師父當時聽了這話,先是一愣,片刻後才回答:即便你并不喜歡習武,但隻要你不讨厭,師父都希望你堅持,因為這樣往後起碼能有一技傍身。
喬師父一開始收養她,目的或許隻是單純想找個傳人,但師徒二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久了,互相也摸清了對方的性子。
于思夢知道喬師父嘴硬心軟,知道師父極明事理,也明白師父雖說并不富有,但從不會在日常吃穿用度虧待她。除了武功,他還教會了于思夢不少人生的道理。
正是因此,于思夢聽了師父的話,覺得有道理,于是繼續堅持練習。
之後的好幾年,她對于武術一直抱有一種不痛不癢、不喜歡卻也不讨厭的态度,隻是按部就班地日夜精進這一技能。
而對于武術心态的第二次轉變,是在十三歲。
那一年的某天,喬師父的道館突然迎來了一批客人,說是隔壁山頭同樣開武術道館的,是喬師父的“朋友”。
隻是,和喬師父不同,他們開的道館面積更大,名氣也更大。
那幾人還帶來了幾名小徒弟,本意是想在師父的道館讓各家小輩切磋切磋。
那些徒弟,有和于思夢年紀一般大的、有比于思夢年紀小一兩歲的,也有比于思夢大上好幾歲的,唯獨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男孩。
各家的徒弟依次登場,輪到了于思夢,誰知那幾位“朋友”一看見她,突然皺着眉搖着頭,問喬師父為何收一位女孩。
喬師父的幾位朋友看她的眼神并無惡意、也無嫌棄,而是來自某種發自本能、深入骨髓的觀念,所帶來的輕視和不值。
于思夢習武這麼多年,那是她頭一次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感受到了“歧視”。
在此之前,于思夢一度不大喜歡武術,也沒對武術有過大的熱情。
在她看來,武術是一門技藝,學習武術是她對自己未來的保障,是她對喬師父多年收養之恩的報答,是她在成年之前即使想要擺脫也難以擺脫的一項任務。
可那天,在喬師父朋友們的輕視之下,于思夢好似冥冥之中看到,自己平日一直都有些唾棄的武術,好像生出了翅膀。
她頭一次意識到,很多人都覺得,女孩無法練習武術,武術的沿襲和傳承,似乎生來和女孩無關。
于思夢感受到了這種不公,當即對喬師父朋友的幾位徒弟提出挑戰,那一戰切磋,她把那幾位同齡人打了個落花流水……
俗話說的好,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氣。于思夢在之後的幾年咬緊牙關練習武術,正是為了争到這口氣。
然而,對于現在的于思夢而言,她已經不需要費力再去争這口氣了。
……
不知不覺間,汽車開上了高速公路。于思夢的思緒徜徉在回憶的海裡,眼神也漸漸變得有些迷離和迷茫。
她十分地清楚,自己并不熱愛武術,可是長久的練習一門技藝,或多或少,都會使人對其産生某種歸屬感。
于思夢此次答應華國武術協會前來美國,一方面是師父的要求,一方面,也是出于自身骨子裡的幾分心氣。
有些事情,僅僅是熱愛武術還并不夠,唯獨真正練習武術、精通武術的人,才能真正清楚——
就比如,當全世界所有人都在追捧國外的拳擊、格鬥文化,隻有于思夢和師父才知道:華國的武術才是真正的文化綿長、曆史悠久;
當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吹噓海外的格鬥健将,隻有于思夢和師父才能從心底相信,華國也有真正的武術高手;
當大多數人都在唱衰武術,也隻有于思夢才知道,真正的武學絕沒有虎落平陽,絕沒有真正沒落。
隻是,現在格鬥大會已經結束了,在此之後,于思夢又該去哪呢?
嗯……無論如何,還是先回武當山看看吧!就算不打算繼續習武,但至少也要和喬師父道别。
突然,馬路上喇叭聲響起,于思夢從回憶和思索裡回過神。
她正想擡頭看看車窗外是什麼情況,誰知,就在這時,一道強光襲來——
于思夢這輩子的最後一秒,看見的是一輛大貨車伴随着巨大的煙塵和震動,迎面朝着自己身處的小轎車側面,狠狠撞來!
……
2030年,美國洛杉矶。
在二十一世紀自由搏擊運動爆出最大冷門的同一天傍晚,各大報紙新聞頭條刊登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傳奇的華國武術高手于思夢,在當天比賽結束後發生車禍,不幸去世,享年2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