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沒什麼,”程汐禮貌地說,“我并不是廣茂冰場的學員,你不認識我也很正常。”
“呵呵,”于思夢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随即正色道:“現在我記住你了。”
程汐聽到這話,微微一愣。
于思夢前世時,喬師父和身邊的長輩就經常誇贊她的眼睛。她的一雙眼睛,天生極亮,且還傳神。
再加上她本身又是個十分開朗,極其磊落灑脫的性子,正是因此,她的眼神也向來是十足坦蕩的,幾乎從不露畏懼,而是一雙明眸裡透着靈動和俊氣,好似内裡藏着太陽般明亮的光。
這樣的樣貌,一般都容易讓人産生好感。
可程汐看到這裡,卻是突然心中感到了幾分微妙。
不知為何,于思夢眼中的光彩好似在冥冥之中提醒着她什麼,面前女孩的眼神并無惡意,可其中的某種特質,卻刺到了她内心深處的某個地方。
程汐雖說不清具體是内心的哪裡,可卻也意識到,自己并不大喜歡于思夢這樣的目光。
于思夢和程汐談話間,賽場上響起了黃雨婕短節目的音樂。
黃雨婕的短節目選曲是中國的傳統音樂《茉莉花》。這首曲子曲調悠揚,适合搭配優美而舒展的動作。
可黃雨婕今日的表現顯然并不如意,音樂一開頭,她的動作便已然十分僵硬,甚至有手腳不協調之感。
張小哥身為教練,站在場外看到黃雨婕的表現,不由得捂住了額頭。
“她确實心理壓力太大了,”張小哥歎道,“平日裡表演其實是黃雨婕的強項的。誰想今日狀态太差,編排内容也沒發揮出來。”
于思夢聽了這話,忍不住問張小哥:“張老師,黃雨婕短節目的選曲是誰定的?”
“是我和她的媽媽一起敲定的,”張小哥答,接着有些稀奇地問,“為什麼突然問這話?”
“沒什麼,”于思夢扭過頭,最終還是忍不住吐槽道,“隻是……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五首《茉莉花》了。張老師,你不覺得這首曲子滑的人太多,再滑同樣的曲子實在是缺乏新意嗎?”
“沒辦法,《茉莉花》是花滑常用選曲,尤其是在國内。”張小哥聽了這話,不由稍顯心虛地撓撓頭,“看樣子你對花滑的選曲還挺有想法。隻是,這種情況不僅發生在俱樂部聯賽這種小型賽事,就算是在國際賽場上,不同選手選曲撞曲也是常事。”
于思夢說:“我這幾天在家看了很多花滑比賽,過去每一個賽季,賽場上永遠會有固定的幾首曲目不斷重複,例如天鵝湖、月光、波來羅、experience等……”
“沒想到,你看的比賽還不少,”張小哥有些吃驚,“你說得對,這些曲子經常被不同的選手當作節目選曲,因為它們都算是花滑經典的常見選曲,不斷被重複編排和選擇也屬正常。”
“常見不代表正常。”于思夢緩緩搖了搖頭,“張老師,我有一個想法,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張小哥在廣茂冰場教過許多學生,卻是頭一次看見一個姑娘對節目選曲聊得頭頭是道,他感興趣地說:“什麼想法,盡管說來?”
“我覺得那并不能算是單純的撞曲,而是由于選曲的範圍太狹窄,”于思夢語氣鎮定,眼神認真,“嗯……我當然也不會排除有一部分選手确實是真心想要和滑那些曲子,亦或是認真地帶着創新的想法去編排那些曲子,但在我看來,大多數時候,這些所謂的‘經典曲目’之所以被選手和教練不停重複地使用,隻是因為他們覺得那些曲子是‘經典’。”
“‘覺得那些曲子是經典’,這話是什麼意思?”
于思夢本想繼續說下去,卻不料中途卻有人打斷了她。她轉頭一看,隻見問話的人竟是程汐。
在于思夢和張小哥交談的時候,程汐一直站在離他們不遠的準備區,她雖全程沒有發言,但顯然是一直在默默聽着他們的話。
而直到于思夢說到了對于重複曲目的看法時,她似是終于有些忍不住,直接開口問了出來。
于思夢并不介意程汐的插話,說道:“覺得那些曲子是經典,也就是指:由于那些樂曲曾經被很多前人選用;曾經被無數次證實用于編排花滑節目的可行;也被多次證明會博得裁判的青睐。久而久之,之後的選手漸漸也不再把選曲和編排的思路拓寬到其他不同風格、種類的音樂上,而是出于風險規避和惰性思維,傾向于使用這些‘經典’曲目,因為覺得它們安全穩妥、不會出錯。”
“你的觀點太過狹隘了。”
幾乎是在于思夢說完的同時,程汐立刻皺着眉說:“花滑節目的選曲和編排過程,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許多。很多時候,選曲不能隻顧及選手的喜好。節奏、風格、剪輯、樂曲時長……甚至包括裁判的偏好以及歌曲的版權,這些在賽季之初的選曲環節都必須要考慮到。”
“這些确實需要考慮,但卻并不代表不斷選擇出現率高的曲目理應成為一種正确的常态,”于思夢搖搖頭,條理清晰地說,“最初的花滑比賽,隻讓選擇古典樂,但是現在ISU已經規定,選手同樣可以選擇現代曲目和帶歌詞的曲目。在我看來,這也是國際滑聯釋放出的一個信号,對于目前的花滑賽事而言,選曲隻要滿足時長要求,且樂曲節奏在一定的适用範圍之内,你上述所說的大部分,都可以靠編排和選手本身的表演彌補。”
“那麼樂曲的風格和裁判偏好呢?”程汐雙手抱胸,聲音顯得有些冷厲,“如果選曲的唯一限制隻是滿足時長标準,那麼照你的話講,豈不是什麼樂曲都可以成為花滑選曲了?”
“為何不是?”于思夢反問,“世界上現存的舞種不勝枚舉,可花滑選手學習的無外乎隻有芭蕾、現代和體操。既然花滑潛在可以呈現的藝術形式遠比目前賽場上的種類多,花滑的編排為何就不能做到拓展至不同的曲目風格?”
程汐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随即側過頭,輕輕哂笑了一聲。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剛接觸花滑吧?”她說道,“有些事理論上說起來或許很容易,但真正實行完全是另一回事。花滑選手的訓練日常除開對節目進行練習,還得同時顧及多個方面。單純的紙上談兵,并不足以支撐任何觀點。”
“我剛接觸花滑,确實不敢說對花滑完全理解,”于思夢毫不退避地直視着程汐的眼睛,“但我清楚一點:花滑本身是同時糅合了競技性和藝術性的運動項目,如果選手本人對于自己的花滑選曲缺乏真正的思考和興趣,表演出的節目必然也會欠缺靈魂與藝術性!”
程汐聽了這話,面色微微一僵。
“你太看輕編排了和選曲的複雜性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冷,“花滑說到底是一項競技體育,如果隻是抱着天真的心态去選擇樂曲,那麼最後必然會承受相應的後果。”
她說完這段話,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冰場邊突然響起短節目結束後,來自觀衆的掌聲。
一個模樣看着嚴厲,面容和程汐有幾分相似的中年女士走到了程汐身邊。
“汐汐,準備的怎麼樣了?”那名女士說,“馬上就到你上場了。”
“嗯,”程汐轉過頭,輕輕點了點頭,“媽媽,我已經準備好了。”
黃雨婕離場的時候,面色灰白,整個人幾乎可以用垂頭喪氣來形容。
張小哥身為她的教練,不得不一邊歎着氣,一邊上前去安慰她。
黃雨婕今日的短節目相較她平日訓練時的表現,完全可以用“炸成煙花”四字來形容。
她的短節目安排了三組跳躍,其中一個2A,一個是2F,還有一組是3T+2T的連跳。
然而,她今日在賽場上除了最開頭的2A,剩餘所有的跳躍都因為落冰不穩而摔倒。甚至在結尾的旋轉都微微有些打晃。
在短節目出分後,黃雨婕不出意料隻拿到了一個全場第三的排名。
而根據俱樂部聯賽“越強的選手出場順序越靠後”的上場順序,在程汐的表演之後,黃雨婕大概率會直接和領獎台失之交臂。
黃雨婕的分數公布以後,這個和于思夢同齡的女孩深深地垂下頭。她捂住臉,擋住了自己流淚的眼睛,她的母親在一旁拍着她的背,輕聲說着什麼。
随後,母女二人直接走向了冰場的角落,似乎是需要一段時間冷靜。
而在另一邊,程汐馬上就要開始表演了。冰場周圍響起一片更加熱烈的掌聲,似乎所有的觀衆都在等候并期待着這位最後出場的選手。
于思夢轉頭,看向這位在張小哥口中聽起來十分重量級的女單。
片刻之後,她逐漸有些理解了張小哥一開始說的話。
隻見程汐上場的初始,開頭所展露出的氣度好似就和之前的所有選手都不同。
她一個跨步踏入冰場,滑速比先前所有的女孩都要快,身姿也顯得纖細又優雅,她高舉雙手,微微彎腰向裁判和觀衆行開場禮,短暫的熱身之後,她旋即停在了冰場中心。
程汐一隻手向後高舉,一隻手懸在額前,做好了表演的開始姿勢。
于思夢看到這一幕,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
她隐隐意識到,程汐是今日最後上場的選手,多半也是全場技術難度最高的選手,既然這樣,她也就是最有可能獻上值得期待的花滑短節目的那個人。
另一邊,張小哥在黃雨婕的短節目出分後,總算是完成了今日的所有任務,此番黃雨婕母女二人去角落裡冷靜,反倒是把他這位一對一教練晾在了一邊。
張小哥看了一眼冰場的方向,他心說反正也是無事可做,幹脆又來到了于思夢的身邊,道:“你看好了,程汐的表演就要開始了。”
“嗯,我知道。”于思夢點點頭。
她雙手扒在冰場的欄杆上,并沒有移開視線,而是用若有所思卻也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神看着冰場的中心。
十來秒過後,程汐短節目的音樂響起。
然而,幾乎是在音樂響起的瞬間,于思夢的瞳孔先是一縮——接着,張小哥便看見她面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垮了下去。
張小哥問:“你怎麼了?”
“《experience》。”于思夢扶着額頭,她的上下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很低地說出了這個英文單詞。
張小哥聽後,先是一愣,随即才反應到,“experience”正是程汐如今所滑的短節目選曲。
而十分不巧的,這首曲子恰恰正是前不久于思夢提起并十分嫌棄的,經常在花滑賽場不斷被使用的幾首曲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