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數認字在古代平民家中雖然少見,卻絕對不應該讓林三娘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祝卿安對此所知實在太少,她就算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清其中因果,可現在林三娘的眼神直勾勾地望過來,祝卿安也來不及思考,隻是愣愣地點頭,回應道:“是,陶廠主叫知夏過去,問了她是否識字,能否認數等問題。”
聽聞此言,林三娘表情變得更加怪異,那暗淡燭光下的面容,總覺得帶了點可悲、可憎,還有仔細瞧才能瞧到的無能為力。
林三娘驟然合上賬本,把不知所措的祝卿安吓了一跳,她将桌面的那張宣紙團成一團,有些随意地丢到地上。
這一系列的動作,讓祝卿安更加确信,林三娘的反應跟剛才的‘識數、認字’一定有關。
難道……
祝卿安怕林三娘誤會,緊忙又解釋道:“許是陶廠主與三娘親事将近,廠主不想您過于操勞,遂尋個人協助你。”
林三娘的表情很長時間才恢複如常,她将丢在地上的紙團重新撿起,可盯着賬本,卻怎麼也看不進半分。
過了好久,林三娘突然開口,嗓音啞的不成樣子。
“知夏的事情我想想辦法,你先回去吧!”
祝卿安告安後,從賬房退出去,臨走前轉身那刻,似看到林三娘一手扶額、一手緊抓胸口,這件事對她而言,似不大不小,卻輕重難辨。
等祝卿安離開後,香瓷閣萬籁俱寂,優可聞微風吹動樹梢,清灰的檐角落着雨珠,林三娘走動的聲音格外清晰,隻見她撐開一把紙傘,走出香瓷閣,一直走出陶廠。
泸州城剛入夜,街上人影空空蕩蕩,少有的行人神色匆匆收拾着鋪子,唯有花樓的燈燭刺目耀眼,照得屋閣紅彤彤。
林三娘走過花樓,進了一旁黢黑的小屋。
“娘,沒睡怎麼不點燈。”
李媽媽忽地一下從塌上起身,将滅了的燭燈重新點燃,看着夜深出現在此處的林三娘,有些氣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都快是側夫人了,怎麼能屈尊來這種地方,你叫我怎麼說你才是。”
屋子的桌椅都是木質的,家具不算新、屋子不算大,卻也是李媽媽在陶廠做工幾十年好不容易置辦的,林三娘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裡,李媽媽開玩笑地說:以後在陶廠做不下去,被趕出來也能有個去處。
林三娘眼下顧不得回憶過往,直接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脫口而出:“知夏是陶大人選中的人嗎?”
李媽媽替林三娘取下披風的動作一頓,恢複如常後拍着她衣服上的灰塵,像唠家常一樣說道:“你這大半夜的跑來就問這個?祝卿安那丫頭居然找到了你,真是蠢貨。”
見林三娘依舊尋求的眼神,李媽媽歎氣道:“你入俯後需盡快找個信得過的人接手賬目,可這天衡國土之下,人跟人之間哪有什麼生死之交,女人啊,隻有成了親有了孩子,才有後顧之憂,才能不為自己而活。”
這番話讓林三娘并不詫異,沒有弱點,便制造人為的弱點,李媽媽就是靠這個本事當上了管事,靠這個本事護了她足足二十年。
明明從陶廠走過來隻要數百步,林三娘卻感覺自己累的連說話聲都弱不可聞,她稍緩了一下,又道:“這賬房的工作,算不上好差事,我們已經沾了滿身泥濘,何苦再将無辜的人牽扯進來呢?”
李媽媽聽她句句都不想置身事外的樣子,壓抑一天的火氣終于爆發出來,她不争氣地點着林三娘的腦袋說道:“我做這一切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能有好日子過,為了你能享福,不用受我受過的苦。你難道入了陶府還想做那些容易被砍頭的髒活?既然如此,阿娘千辛萬苦把你推到側夫人的位置,又是為了什麼?”
“三娘啊!用你不聰明的腦袋好好想想,就你這不争不搶的性子,沒有我,怎麼能有你的今天。”
燭光之下,林三娘的臉慘白的分外明顯,有些話,次次聽,日日聽,把自己聽成了不孝女,可有些路,明明是她自己選擇走的,不管怎麼苦、怎麼累,從未尋求過任何的幫助。
林三娘再出口時聲音抖得厲害,面頰上淌過幾滴眼淚,她道:“娘,你總說為了我好,可我的所求、我的意願,你當真仔細聽過?”
兩人頓時陷入到一片寂靜中,不過李媽媽很快擡起垂在身側的手,撫摸林三娘的秀發,語氣平靜的問道:“阿娘這一輩子,隻在乎你一個人,未曾騙過你、瞞過你,我為你擇的路,都是對你最好的路。”
李媽媽帶着薄繭的手指擦掉林三娘眼淚那瞬,林三娘向後退去,直到後背抵在冰冷的石壁上,李媽媽的一言一行,普通一把匕首,在她心口上挖了一刀又一刀。
“那我和陶大人之間呢?一個是你侍奉二十年的親主,一個是你的親生女兒,阿娘,你又會作何選擇?”
屋外的雨似乎大了些,耳邊似能聽到馬車轱辘卷在水窪中的聲音,和花樓的女子勾着嗓子對顧客說‘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