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擡頭,正望見謝應晦暗難懂的眼神,寫滿肅殺與死寂,吓得他打了個哆嗦,愣了許久反應過來,趕忙帶着人撤出了仙祠。
庭院正中央是一座雕梁畫柱的三層高聳樓宇,依然和畫上一樣,華麗,非真。繞過香壇就能看見樓宇當中供奉的神位。
“敬奉天地。”
一層的閣樓神位上沒有任何偶像,隻是一塊雕着字的木闆,【一點雨】不自覺地念了出來。
“雨博士,能發現點什麼嗎?”謝應把人和輪椅留在樓外,自己鑽進去裡裡外外地看了好幾圈,又走出來,靠着門口的廊柱問咒術師。
沈雨回頭看了看,仙祠門口守着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于是回答起謝應的問題。
“從神位上來看,這裡的人并不供奉任何具體的神仙,好像并不把那些神仙放在眼裡,能讓他們敬畏的隻有天和地。”
那他們為什麼還信了謝應的鬼話,還主動把人接進村子裡呢?
“那個小孩兒不就是嗎,看着比【霸王花】他們還小兩歲,說話卻更不着調,看起來更不在乎什麼神佛,”謝應說到一半,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指着門口的一筐桃子對着兩個小子開口,“你們餓了就去吃吧,看起來是正經長出來的桃子。不放心的話可以再等會兒,季疏帶回來的那棵樹上的桃子應該也快熟了。”
謝應知道一天就開花結果成熟的桃子是不正常的,但被困遊戲裡,食物這種東西又不是真的吃進肚子裡的,不能細究,隻要是實實在在樹上長的就行。若是論起來,謝應也說不清楚自己吃的那一鍋蘑菇湯裡的蘑菇到底是不是人骨堆上長出來的。
反正桃子是樹上長出來的就行。
有了謝應這句話,再加上【一點雨】也跟着點了頭打算往仙桃那裡去,兩個人這才放下了戒心,本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陳帆自告奮勇把門口的桃子筐都抱了回來,還一腳把仙祠的門給關上了。
沈雨從筐裡拿了個桃子,在仙祠樓閣門口的五彩經幡上擦了擦,啃掉手指大的皮,咬了一小口桃肉,嘗了一口味道沒異常才繼續吃下去。
謝應因為喝過蘑菇湯的緣故,不怎麼餓,接着剛剛的話說下去。
“他們不信神仙,還把這裡叫聚仙村,唱什麼祝詞,難不成,他們覺得自己是神仙?”
沒人回應他的自言自語,兩個小子沒什麼吃相,蹲在祠堂門口吃桃子,汁水流到地上,【一點雨】拿着桃子邊吃邊進了樓閣一層的廳堂,近距離觀察裡面的情況。
謝應跟着踱進去,靠近了香案邊上正觀察的咒術師,突然開口把沈雨吓了一跳。
“是這霧島上有古怪嗎?”謝應指了指他手上的魔戒,問【一點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放不出來技能的。
【一點雨】搖了搖頭,聲音壓得很低,似乎不想被堂外的兩個小孩聽到他們的談論内容。
“太陽島上就開始了,翎神先發現自己的拳頭出現了異常,又找到了我,我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
被困在太陽島上的人像是仙人失去神力變為凡人,都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信手拈來施展技能。
沒有神力,會餓會困,會疼會流血。
沒有回到真正生活的世界,卻恢複了真正世界裡的平凡。
“所以她禁止大家随意施放技能,以此來暫時阻斷消息,以免引起更大的混亂。”謝應現在想來,也隻有這樣能暫時穩定住島上被困的龐大人群。
“對,外面兩個孩子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原本以為出了太陽島就能恢複,所以想跟着你進副本去碰碰運氣,誰知道這裡也是一樣的。”
【一點雨】看着謝應的眼睛,向他傳達自己的想法:“謝應,在找到破解的方法之前,請保守這個秘密,最起碼對那兩個孩子保守秘密。”
謝應能理解他的想法,一群沒有任何能力的人被困在險象橫生的遊戲裡,如果知道自己失去了遊戲先前賦予自己的傍身能力,還能安然地自救或是等待救援嗎?有多少人會冒進,又有多少人會崩潰。危難關頭人群的大面積崩潰不是個好事情,在想出更好的辦法之前,隻能按照【翎聞】的這個辦法,讓它暫時成為秘密。
他擠出一個微笑,吹了吹手指上沾着的香案上的浮灰。
“那你還害怕嗎,如果出不去,興許死在遊戲裡就是真的死了,再也做不成雨博士,失去你在現實裡擁有的一切學術界的光輝,隻是一個遊戲世界裡沒有魔力的咒術師。”
他刻意把話說得很嚴重,謝應能感覺到,【一點雨】似乎有很大的心理障礙,如果不能克服,在以後的遊戲裡也會有禍根。他要摸一下這層障壁的界限在這裡,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一點雨】到底在怕什麼?
意外地,謝應沒有在他的臉上讀出任何預想中的驚慌和恐懼,【一點雨】隻是晃了晃手腕上的粉色絲帶,仰臉露出一個介乎釋然和絕望之間的微笑。
“用這種樣子死去嗎,那也沒什麼不好。”
這時他的聲音似乎更接近自己本來的嗓音,斯文但不造作,如果現實裡聽見了這樣的聲音,也隻會以為說話的是個偉岸的學者。
一個高材生,在遊戲裡刻意假扮出另一幅樣子。
“你呢,你為什麼不懼怕死亡?”沈雨擡眼看向眼前的男子,看年紀,謝應和他是同齡人,面孔還算青春,從那雙眼睛裡看去,卻隻能看到一個正在腐朽的靈魂。
在通道的謝應就表現出常人難以理解的冷靜和大無畏,直覺告訴沈雨,謝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和他是一樣的。
謝應臉上大吃一驚的神情很是刻意:“你怎麼知道我不怕死呢,我怕得要死啊,我上班上得好好的,好容易勞動節放假了打遊戲放松一下就被扣在遊戲裡,萬一假期結束了我出不去老闆扣我工資怎麼辦,萬一我社保沒交領不到養老金怎麼辦,萬一……”
沈雨面色平靜地打斷他的話:“如果你怕死,此時你能想到的就隻有怎麼活不下去,你剛剛說的那些反而是你最不擔心的東西。”
“雨博士好聰明,”謝應耍賴一笑,插科打诨,“那我隻好實話實說,我是個加班無度的程序員,可能真活不到領養老金那一天,所以哪天死也沒什麼區别。”
【一點雨】看起來還想再問些什麼,謝應卻已經作勢要走。
“你去做什麼?”沈雨很聰明,但是他摸不透謝應要做什麼。
謝應正往外走,借着剛才的話題反問:“你說,這些人明明不信神仙,為什麼還要裝模做樣迎我們進來?”
【一點雨】沒有答案,他的思緒被謝應之前的話完全打斷,短時間内還沒有新的頭緒。
“不知道。”
謝應伸了個懶腰:“巧了,我也不知道。”
說完,他信步出了廳堂,對着庭院的空蕩無人處開口。
“那就找個知道的人問問。”
謝應站在院子裡,一直等到天光徹底暗下來,他在供桌上撚了點兒燈燭,把廊下的燈籠點着了。
做完這些,謝應起身要走,被一個莽撞的身影攔下。
“你去哪兒?”【霸王花】大概沒什麼安全感,謝應前腳剛從屋裡出來,後腳他就把吃了一半的桃子擱下,追到了謝應的邊上,兩手一伸擋住了謝應的去路。
謝應笑了笑:“出去找個人,放心吧,不會把你們丢下的。”然後身後揉了揉花臂像刺猬一樣的頭發,被他一貓腰躲了過去。
說話的隻有【霸王花】,但謝應不用回頭看,都知道自己會看見輪椅上那人怎樣的眼神。
他轉身走向季疏,手臂支在輪椅的扶手上,輕聲開口:“叔叔,你能感知到這裡沒有完成的交易嗎?”
“交易?”
季疏有些不解,但謝應眨着眼請求:“試試看。”
于是他閉上眼睛,像是在一塊無形的地圖上搜尋,不久之後睜眼,看着謝應:“有一種聯系,在你我之間。”
那是謝應和他達成的那個未竟的交易。
季疏很快又蹙着眉,指着村子的另一個方向:“很奇怪,你身上的聯系,還有一半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