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妩怔怔看着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搜集的……那些殘缺的靈魂,都被我鎖在王殿的長靈燈裡,等我走後,去把她放出來吧,”說着,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這樣,我就可以和她一起離開了。”
藍鸢搖搖頭,哽咽道:“缺少一縷魂魄,即便轉世,她也不會是個完整的人了,也許下輩子,她會是個癡兒,是個瘋子,她不會認得你,你也不會認得她,你難道不明白嗎?”
藍月邀低低嗯了聲:“我明白,可我從不奢望下輩子能再遇到她,我已經害得她夠慘了,倘若時間能夠倒流,倘若真能回到過去,我情願,這輩子……與她從不相識。”
藍妩抖了下,眼淚啪嗒墜落,染濕膝蓋。
女人彎起眼睛,擡起雙手,将兩條小魚摟到自己肩膀上。
轟隆雷聲作響,妖力正從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逸散而出,藍月邀阖上眼眸,柔聲道:“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是很喜歡你們兩個。”
在她平緩的聲音中,荒蕪沙漠長出新芽,綠草如海浪般湧向結界,卻在觸碰到結界時漾出一層幽藍光芒,人們下意識退了一步,衆目睽睽之下,那光芒如水流般緩緩爬上結界,修補了岌岌可危的裂痕,向四周擴散而去。
“可誰讓你們,和她生得那麼像……”
幽藍的妖力悄無聲息地融入金色屏障,明暗閃爍,照亮葉輕君漆黑的眼眸,她擡起頭,一眨不眨地望着變化的結界,喃喃道:“她在……重鑄邊界。”
“你們的母親,是我見過的,最為善良正直的人,所以,不要讓她失望,也不要讓我失望……”
與此同時,一點翠綠湧入妖界,快速沒過三百裡黃沙,直朝岩都而去。枯木逢春,窮澤生流,灰蒙蒙的土地逐漸被翠綠覆蓋,轟隆一聲,潮濕的水露滴落下來,街巷間奔跑的妖怪小孩們停下腳步,驚喜地伸出了雙手:“雨,是雨,下雨了!”
女人輕歎道:“殺了藍止川,結束這一切。”
一道霹靂咔嚓閃過,凄厲仿若群鬼的哭嚎,季泠月不安地擡起頭,看向天空中若隐若現的紫芒。
最後一道天雷,馬上就要劈下來了。
她轉過頭,看向跪在地上幾個身影,焦急道:“藍妩!”
濕潤的眼淚近乎将她的衣裳浸透,另一邊卻啪嗒啪嗒掉着珍珠,藍月邀輕笑一聲,收緊手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力抱了抱她們。
“好好活着。”
說完,她決絕地按着兩條小魚的肩膀,毫不猶豫地将她們推了出去。
狂風呼嘯而過,瞬間鑄起堅實的圍牆,藍妩踉跄着爬起來,卻再沒辦法回到她身邊。
“姑姑!”
“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藍月邀歪過頭,無奈道:“你的東西,還給你了。”
一顆瑩亮的珠子從她掌心飛出,落到藍妩懷裡。
“本來想把它煉化的,但你實在不争氣,這點修為,對我根本是九牛一毛。”女人彎起眼睛,溫聲道:“鲛人,果然還是要有鲛珠才行。”
螢火般的光點飛出她的身體,照亮一方天地,女人的膚色幾近透明,仿佛随時能夠消失不見。
這時,一個身影落到了她們身邊:“王上。”
季泠月一驚,剛要動手,就聽藍月邀道:“你來了。”
“收到王上的命令,我便匆匆趕來了,”雲初禾擡起頭,凝視着面前的場景,素來從容的臉龐也浮起些驚訝:“可我沒想到,您竟然在……”
“不必說了。”藍月邀疲倦道:“苑長甯已死,息波與姬婞也重傷被擒,我走後,你就是妖界最後一位妖主。”
雲初禾怔了下,定定望着她。
“你很聰明,比他們三個都要聰明,這麼多年,除了一絲不苟完成我吩咐的任務,就再沒做過其他事,”藍月邀幹咳一聲,啞聲道:“但是,你以為我沒發現你的小動作嗎?”
不等雲初禾回答,她就繼續道:“看在你偷偷放掉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角色份上,我才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雲初禾抿了抿唇,屈膝跪下:“屬下知錯。”
藍月邀歎了一口氣,微笑道:“你會成為一位稱職的妖王的。”
雲初禾一愣,擡起頭:“王上……”
藍月邀搖搖頭,銀絲垂落,虛弱的聲音很快被吹散在風中:“等我走後,告訴所有妖族,這十年,他們并非一無所得,犧牲的妖族也并非白白死去,告訴他們,我對發生的一切都感到抱歉……”
話未說完,空中忽然傳來一聲轟隆巨響,紫色的天雷撕裂雲層,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向下沖來。
女人閉上雙眼,臉龐逐漸湮滅在幽藍的光芒中:“告訴他們,回家去吧,三百裡黃沙将變為永不幹涸的綠洲……”
“這裡,将會是永恒的春天。”
風暴襲來,季泠月瞳孔一縮,猛地撲倒兩個鲛人,用魔霧護在身周。
震耳欲聾的巨響中,藍妩摟緊她的腰,翻身将她護在身下,她不禁瞪大眼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慌張喊道:“藍妩——”
強勁的沖擊力蕩來,季泠月胸口一悶,瞬間暈了過去。
滴答。
淅淅瀝瀝的冰涼雨絲落到了臉龐上,藍妩長睫一顫,半晌,才緩緩掀開。
眼前是季泠月哭得皺巴巴的臉,見她醒了,女人又哭又笑地咧開嘴,緊緊把她抱進懷裡:“你吓死我了!”
藍鸢在旁邊惱道:“你是不是瘋了,那麼弱,還想着保護她呢!”
藍妩呆了一會兒,有些恍惚地喃喃:“姑姑……”
四周頓時靜了下來,藍妩一怔,心髒怦怦直跳,掙紮着爬起來,朝藍月邀的方向看去。
那裡卻沒有任何人影,隻留有一個巨大的深坑。
藍妩面色慘白,搖搖晃晃走過去,向下望去。
坑底生滿了繁茂的碧葉青草,依舊沒有女人的身影。
季泠月跟在她身後,澀聲道:“散去所有修為,便是連同血肉,也一起消散在這世間了。”
藍妩攥緊雙拳,一動不動地站在邊緣良久,終于往下走了一步。
“藍妩……”
“沒事,”藍妩擡手阻止她過來,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聲音的顫抖:“我隻是,隻是去看看……”
季泠月不再說話,沉默地看着她往坑底走去。
細雨斜斜,銀發鲛人踉跄着跪了下去,小心翼翼放下手掌,蔥蔥郁郁的濕潤綠葉從指縫冒出。
她鼻子猛地一酸,慌亂眨了眨眼,一滴淚卻從眼角墜落,凝為潔白無暇的珍珠,啪嗒陷入草叢。
她怔了下,雙手不自禁攥成拳,含淚發出一聲輕笑。
“哈……”
一顆顆珍珠散落在碧綠叢中,不知何時,淅瀝小雨停了下來,厚重的雲層也逐漸散去,露出一隙天光。
原來,夜晚早已過去了。
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垂落而下,流淌在藍妩素白的手背上。
清風拂過,草葉晃動,泥土裡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藍妩長睫一顫,擡起濕漉漉的眼眸,看到一朵破土而出的雪白花朵。
那朵花纖細瘦小,根莖幼嫩,花瓣卻如高山雪蓮般清透純淨,被陽光一照,流光溢彩,分外奪目。
她愣愣看着它,許久,才認出了它的模樣。
菰苓花,
菰苓花。
被萬千血肉澆灌而生的地獄之花,在藍月邀消散于這天地之後,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