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冬天,烨都最大的一場雪,在元夕的鞭炮聲中落下。
宮城以西是繁華的坊市,遊人如織,熱鬧喧阗。以東卻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攝政王府白雪皚皚,大紅燈籠上蓋一層厚雪。
黑木大門吱呀打開,十幾名小厮跑進跑出,簸箕掃帚翻飛,麻利鏟雪。一炷香的功夫,馬車道就清了出來。
漆黑的施幡車自偏門駛出,馬蹄聲伴着淩冽冬寒,車夫打馬長長“籲”了一聲,将車停在正門。
“王爺,甯公公剛從宮裡來,說陛下請您去宮中賀歲。文武百官都在光華門外等候。”小厮對跨出門檻的男人貓着腰。
步履沉沉的男人身長九尺,一身蒼青色蟒袍,狐裘氅衣披肩,腰束銀色雲雷紋錦帛,在又厚又白的雪景中,挺拔如蒼勁的松。
“不去。”
“這……這……”小厮瞪眼,提步小跑跟上,“王爺這是要去……”
男子停在門前,看了眼馬車,兩條劍眉微微蹙起,沉沉念出三個字:“染瓦坊。”
“去那兒?飯桶子,布棚子,鐵勺子都沒帶,也不像是去施粥的啊……”小厮琢磨着,突然一拍手,怕是又去見那位了!
小厮對車夫說:“換輛車,去西邊染瓦坊,别招搖,快!”
染瓦坊聚集了全城染布、造磚瓦,做手藝活計的大小作坊,住的多是賣苦力的貧賤百姓。附近的坊市根本沒有府衙在那片,更沒有達官貴人的府邸。這大年關的,堂堂攝政王不去莺歌燕舞的樂坊尋歡,不去皇宮參加宴飲,反倒去了烨都最大的貧民窟。
可大過年的,又是天寒地徹,冷意鞭骨,誰不在家裡呆着,而是在坊市中做苦力?這一趟,怕是要白跑。
誰能料到,我朝堂堂攝政王宋無忌,進來養成了去染瓦坊角落窺探一位作坊夥計的癖好呢。
一輛簡樸的灰棚馬車代替了黑色的施幡車停于王府側門口,攝政王登上了灰棚馬車,車轱辘轉起來,駛到鞭炮聲與煙火氣裡去。
大岐十數年來曆經三代,三年前,在位六年的永和帝離奇染病駕崩,新帝乃宗室旁支,年幼登基,仰仗朝中新貴宋無忌才從奪嫡之争中活下來,坐穩皇位。後封宋無忌為攝政大臣,也是滿朝唯一的異姓王。
一人之下的位置,高處不勝寒。男人不過而立年紀,卻已是滿面肅殺的風霜。尤其是新帝登基的這三年,朝堂局勢波詭雲谲,漠北諸部襲擾邊陲,江南災澇下遊兩年荒歉,流寇遍生,加之幾個藩王沆瀣一氣企圖攪混水,手握朝堂最高實權的攝政王非但難逆濤泷,甚至自身也處于水深火熱中。
俗話說有錢人過年,沒錢人過關,可即便是最最低等的賤民,這年還得過。人多的地方,年味兒就重,正是上年夜飯的時辰,街市兩旁飯菜飄香,除了幾個頂着紅通通瓜皮小帽的孩童在外放鞭炮,屠沽市井之中并沒有往日喧嘩忙碌的景象。
染瓦坊自由出入,坊門口沒有把守的官兵,馬車緩緩進入,停在某處隐蔽的巷尾。
那是一座小小作坊的後院,院門口連着街上的一個小小的鋪面,由于地方實在太偏,故而平日裡也少有顧客經過,鋪面支上了小攤子,零零散散擺落着竹籃、簸箕、鬥笠、竹蜻蜓等竹編的物什。
矮牆裡頭傳出孩童成群的陣陣嬉鬧聲。
小厮下了車,朝窗簾子裡笑逐顔開:“王爺,還在呢。奴剛還在想這大過年的,誰會這麼勤快,做生意做到這個時候……”話說一半,望見他家主子坐在暗中一臉沉凝,小厮讪讪閉了嘴。
攝政王放下手中茶盞,緩慢朝裡看了過去。
這哪是什麼院子,比斷壁殘垣也好不了多少。勉強立着的院牆,兩間破爛的大瓦房,裡頭堆滿了成堆的竹片、水缸、刷子、竹片子。年邁的作坊主早已回家過年,雇了七八個貧苦人家的孩童做幫工,在裡面編些竹編的用具,再拿到市集上賣,賺幾個辛苦錢。其中最大的那個,也是代為照看作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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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宋無忌的馬車偶然取道染瓦坊,被一夥平民堵住了路,被迫停了下來。
十幾人圍堵在不甚寬闊的街市中央,不巧那天為避人耳目,坐的是駕普通的白色馬車,升鬥小民認不出來,車夫呼喝了一番,沒人理會,可把小厮氣的,站在車輿前室上扯着嗓子大聲叫着讓路。
被人圍觀的,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蜷縮在雪和泥混合的地上,正在被一個滿臉肥膘的中年男人用荊條狠狠地抽。
那是坊市裡的米鋪老闆,一邊打那小孩,一邊罵:“瓜娃子!敢偷老子的米,官府來人前,老子先抽死你。”
圍觀百姓的八卦被小厮精準捕捉,他們說那個小孩兒很會偷東西,穿的棉褲的褲管又厚又粗,他将褲腳紮得緊緊的,進米店趁店主不注意,抓了米往褲腰裡塞,一把接着一把,裝了滿褲管,隻要不劇烈跑動,米不會從褲腳漏出來。他再若無其事慢慢走着帶回去,這樣偷一趟,能讓一家三口飽肚三天。
這種事染瓦坊裡日日發生,百姓們都在看好戲。染瓦坊裡的孩子,大多都是這樣。
熬得住,就熬着,熬不住,賤命也就了了。
不小的喧嘩驚動了男人,他曲指撩起簾子一角,将目光往外掃了一眼,眉目冷淡。
“王爺莫急,小的這就去把道兒清出來。”小厮撸起袖子跳下車,王府家奴派頭十足,撥開人群擠進去,掏出錢正打算趕人,發現已經有人先他一步,把麻煩解決了。
小賊倒在泥地上,抽着氣,赤條條的胳膊上布滿紅痕。一名十來歲的少年擋在他面前,正在跟米店老闆交涉。隻見那少年掏出幾個銅闆遞給老闆,老闆得了錢,氣消了大半,一臉兇兇悍地扭頭回了他的店。
百姓也開始散了。
那個自掏腰包的少年,一身石青色粗布深衣,漿洗多年的緣故,瞧着灰撲撲的,補丁疊着補丁。袖管子露出的兩隻手,冬寒料峭裡凍得全是紅通通的凍瘡,兩片臉頰也是绯紅開裂,凸顯出雪白瘦尖的下巴,看起來境況不比那個偷米賊好多少。
米店老闆息事甯人了,那少年掃了地上的小賊一眼,并不去關心幾句或是扶他起來,挎着腕上的竹籃子,兀自走了。
那少年與這小賊并沒有交情,這年頭,還有人菩薩心腸掏錢替陌生人出頭,還是在染瓦坊,真是活久見。
人散了,道兒就可以過了。小厮樂的不用自己出手,低調地回到車上,預備将這件奇事兒彙報給自家王爺。掀起車簾,發現空蕩蕩的車廂内唯餘袅袅香爐青煙,人已不見了。
“額滴個天爺诶!王爺呢?”小厮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