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回到常極觀,守門的小宮監還記得她是被内侍監的管事公公叫出去的,于是沒問什麼,就讓她進了門。
夏冬兩位還在裡頭,一絲不苟地低頭站着樁,見到桃七回來,她們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但桃七還是感覺到了她們都松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桃七趕緊上去賠笑,輕聲道:“抱歉抱歉,讓姐姐們憂心了。宮裡的公公把我叫去有些事,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夏嘶冷冰冰道:“無礙,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況且你的事王爺早有安排,無需我們多慮。”
“王爺的……安排?”桃七滿頭疑問。
“大人們快出來了,不可多語。”夏嘶嚴肅低聲道。
桃七轉過身站直了,扶了兩下亂掉的發髻,夏嘶一定是宋無忌的眼線和耳報神,她不敢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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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早已過去,正是未時三刻。宗廟祭祖結束,晚宴尚未開始。接下來是各位大人們歇息的時辰,他們一窩蜂從常極觀裡出來,而偏殿的仆人已經歇息夠了,也出去伺候主子們如廁、扇風、捏肩錘腿,忙忙碌碌。秋日裡涼意森森,但六七十位貴人擠在一間屋子裡,穿得又厚實,難免熱出一身汗來的。站在觀外松松衣領,撩撩袖子,松快松快。想喝茶就去偏殿裡,内監準備了簡單的茶點。
在衣着或紅或紫朝服的群臣裡頭,一身紫金重袍的攝政王顯得尤為與衆不同,他像一棵永不彎折的勁松,也像冷冰冰的一具假人,出門之後,也不如廁,也不喝茶,就在含元殿外站着。
來來往往的都是大人們,寒暄交談,也有幾個位高權重的與宋無忌客套兩句。
兩位着深紫色朝服的大人離去後,桃七三人連忙上去伺候自家王爺。可恰在這時,另有一名面生的小内監,邁着小碎步往攝政王那邊去。那小内監巴巴地湊上去,低眉順目地小聲說道:“王爺,離晚宴開始還剩半個時辰,奴才領您去偏殿的後罩房歇個晌,喝杯茶吧。”
宋無忌瞥了他一眼,一時沒有說話,靜默住了。桃七在一旁看着,覺得宋無忌的眼神十分意味不明。
内監弓着腰,動作僵硬又不退縮,額上有細小密集的汗珠,有種強壓鎮定的意思。不過宮裡的太監宮女俱聽聞過攝政王宋無忌的厲害,在他面前說話,有這種反應也正常。
“小公公在哪裡當差?”宋無忌問。
“奴才小六子,從五月起,負責的是含元殿的灑掃和守夜,不過大多數當的是晚間的值。王爺不記得奴才的臉也正常。”那人艱難地做出一個谄媚的笑容。
桃七三人在一邊站着。
“是陛下請本王去的?”
“那倒不是,”小内監道,“隻因我們奴才們的指責所在,就是服侍好大人們,王爺可千萬别怪奴才多此一舉啊。”
宋無忌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道:“不錯,是挺伶俐的。不過,本王還有旁的事兒,隔間的雅座就勻給其他大人吧。”
“诶,王爺貴人事忙,您走好。”小内監說罷,竟是自己先扭頭走了。而且并不像同宋無忌一樣去招待其餘大人,而是揚長而去,從宮道上直直走到頭一拐,就沒影兒了。
桃七見着空了就插進來問:“是不是又有小太監想讨王爺的賞銀了?”
宋無忌什麼也沒說,背過手,大步流星邁下了台階,向南邊去。
小太監沒讨着賞銀,桃七竟讨了個沒趣,在心裡啐了一嘴,屁颠屁颠跟上。
宋無忌帶着三女婢徑直往舉辦晚宴的太極宮去。
太極宮毗鄰含元殿,乃皇帝舉辦宴飲和過節慶典的大殿。殿門外有露天座台,可容納百名客席,中間搭建了一座桐花台,宮廷舞姬和樂師,晚間會在上面載歌載舞。
晚宴未開,諸位大人和皇親國戚還在下人們先前待的偏殿裡修整,宋無忌卻領桃七三人來到了此地,難道是等不及了想開席?桃七尋思那祭祖肉的确不太好吃,宋無忌又把調料給了自己,肯定沒吃多少,說不定正餓得前胸貼後背,到宴席上先來兩口墊墊,那可太合我的心意了。
她還是失望了,宋無忌并沒有打從正門進入太極宮,而是拐了一個彎,進了一條十分隐蔽的小道,最後踏着台階登上了宮殿西南的二層角樓。
登高望遠,在那個位置,桃七還能看到南邊兖王想害她的那座小築,裡頭倒着的幾個人影已經沒了,應該是被宮人瞧見喚醒後去找太醫醫治了。
站得地方隐蔽,并無忙碌的宮人發現他們一行人,在那個位置,就能俯瞰底下的太極殿一覽無餘。此時,太常寺數名官員連連指揮,無數内宦宮女們魚貫而入,或捧着瓜果冷盤進來,或擺弄那些器皿和座椅,幾個粗使宮監推着一車鮮紅的天竺葵進來,一盆盆地送到龍椅四周擺着,兩座席之間都能見到姚黃魏紫,深秋裡弄出一片花卉的海洋,此等奢靡,也隻有皇宮才能做到了。太樂署的宮廷樂隊在桐花台上排練,井然有序又難掩緊張匆忙,幾百宮人都在預備一場盛大的宴席。
“姑娘把身子低一點,我們給您梳梳頭。”夏嘶道。
桃七愣了一下:“哦。”
她老老實實地半蹲,做出紮馬步的姿勢。其實角樓邊上是有供人坐下賞景的長木凳的,但是桃七不敢坐,主子都站着呢,做下人的隻能陪着。
夏嘶站在桃七後面,從袖中取出一把桃木梳子,纖纖巧手在她不甚柔軟的發叢中擺弄,把散亂的發髻拆下來,重新梳理。冬囚時不時搭把手接過拆下來的發飾或是暫時不用的梳子,二女婢配合默契,細心地給桃七梳頭挽發。
可女子的發髻哪是好弄的,夏嘶再娴熟,也整了好一陣子,她還将桃七原本的簡易發髻改成了原蘿髻,更加端莊秀氣一點,花的時間就更多了。
桃七馬步紮得久了,腿上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啃食,又酸又痛,甚至開始發抖,眼看快撐不住了。夏嘶其實已發覺了她的不适,卻不提一句教她站起來緩緩,也不讓她去木長椅上側坐着梳。桃七覺得她是沒安好心,巴不得看自己難受。
半柱香過去,夏嘶終于結束了頭上的活計,還到桃七面前幫她整了兩下領口。滿意地說:“成了,姑娘起來吧。”
“阿彌陀佛!”桃七脫口而出,站直的時候腿都抽筋兒了,差點坐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