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空氣沉悶燥熱,屋外起伏的蟬鳴聲中透着一絲陰郁。
南城市糖果廠家屬院三樓的最裡間、天花闆上吊着的窗簾隔出來的一小處獨立空間内。。
姜鳴夏猛然睜開眼睛,睫毛顫抖,眼皮酸澀,艱難地大口呼吸着,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後募地松開的那一刻,無比需要新鮮空氣。
她胸膛起起伏伏,腦海中久久揮散不去的是剛才猙獰可怖的夢境。
直至視線觸及周圍泛白藍底竹紋圖案的窗簾,心間才有短暫的放松。
離開韓家村到南城市,已經八年了。
這八年來,她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腦海中時刻不忘母親臨終前說過話。
在姜家一直是多幹活少講話,一切都是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資源,考到大學去,成為大學生。
她知道在繼母手下讨生活不容易,所以八年來扮演着沉默寡言的乖乖女形象,不挑吃穿,一心學習。
盡管如此,繼母還是不放過她。
她在打掃衛生的時候,突然昏倒,在夢境中,看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的乖巧忍讓并沒有換來對方的憐憫,反而一再欺辱自己。
在考上大學以後,繼母瞞着自己簽收了錄取通知書,然後把她嫁給了外省三十多歲的二婚帶娃老男人。
她的學曆成了繼母加價的籌碼。
繼母向那個老男人保證,自己肯定會生下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娃,将來兒子是妥妥的大學生。
計劃生育對職工家庭要求更加嚴酷峻刻,老男人也是廠裡的工人,一旦要二胎是絕對瞞不過去的,鐵飯碗也會因此丢掉。
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娃和鐵飯碗兩者之間,老男人一個也不想舍去。
于是他決定離婚再娶。
計劃生育規定,重新組合的家庭,一方是二婚家庭隻有一個孩子,另一方是初婚,可以再生一個孩子。
要一舉得到男娃,不能随随便便應付。
老男人在經過無數個打聽之後,找到了正在給姜鳴夏婚配的繼母張淑娟。
二人一拍即合,繼母開出了一千六百塊錢的天價彩禮。并且要求姜鳴夏永遠不能再回到南城。
老男人當然不會放過自己一千六百塊錢娶回家傳宗接代的妻子。
在狼與狽的安排下,姜鳴夏暈暈乎乎到了陌生的家庭。
一輩子被困在了陰暗又陌生的地方。
直至她撞死都沒能再回韓家村看一眼,看看給她湊路費的舅舅,看看給她縫制新衣服的舅媽,看看給她送飯的大大(伯伯)嬢嬢(嬸嬸)們。
而賣了她的繼母,依靠這筆錢,添新衣買家電,好不肆意。
一大家子其樂融融,誰也沒有想起在外零落的她。
自始至終,她就像個外人,好像從沒有來過一樣。
*
韓家村的舅舅和舅媽找來的時候,繼母張淑娟說她早早辍學和男人私奔去了。
舅舅和舅媽不信,他們在偌大的南城找啊找,找啊找,怎麼也找不到。
最後舅媽傷心過度,本就身體不好的她染上重病早早離世。
姜鳴夏眼前茫然一片,窗簾模糊的輪廓裡,她泣不成聲。
舅舅和舅媽都是頂頂好的人,把她當做親生女兒來疼,不應該有悲慘的結局,反而是惡人在風雨飄搖的年代盡情享樂。
不應該是這樣的,姜鳴夏滿臉的淚。
1986年的夏天,她感謝上天讓她大夢一場清醒過來。
乖巧、忍讓與安靜并不能赢得尊重,實力才會。
她徹底看了清楚。
二婚老男人她不會嫁,誰愛嫁誰嫁,面對繼母的時候,她也不會再向從前那般沉默老實。
這一次她要把命運握在自己手中,選擇和夢境中截然不同的路。
*
姜鳴夏手撐床起身去洗臉,一邊洗一邊盤算。
夢境以她為中心,關于未來的發展并沒有窺見多少,她完全被困在那個陌生的家庭,像是一座永遠走不出去的大山,愚昧陰暗。
唯二從夢裡知道的兩件事情是不久的将來會迎來下崗潮,現在的鐵飯碗将來不再是無法撼動的。第二便是家屬院中的街溜子趙三和成為了首富,并且帶領大家共同緻富。
洗去淚痕,姜鳴夏輕輕揚起頭,以手做扇,讓風拂去臉上的水珠。
她皮膚白皙緊緻,杏眸明淨清澈,宛若星辰。
不用毛巾擦臉不是她的美麗秘訣,也不是天熱所緻,而是她每天的常态。
來到南城八年,她從來沒有擁有過屬于自己的擦臉毛巾與洗臉盆,牙膏牙刷還是學校的獎勵。
一年四季都是用水龍頭的自來水洗臉。
她也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間,住的地方不過是用窗簾圍起來的一處地方,毫無隐私。
臉上清爽後,姜鳴夏對照鏡子重新編發整理着裝。
沒有新衣服,她能做的隻有讓自己衣着整齊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