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岚覺得自己應該早就該猜到了,「形禦巫女」像由介人親手雕刻,是他與過去、與家人的唯一聯系,且伴随其一生,怎麼可能輕易落到别人手上?所以,将巫女像賣給她的人,必然是介人本人或是和他關系極近的人。又因村中傳說,巫女本像随村長——也就是介人——的逝世不知所蹤,因此,賣雕像給她的,除了介人外,不做第二人選。
隻是不知道,他這一舉動,是受到了雕像的指引,還隻是因為她的容貌與木雕的影像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是後者,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人生在世全靠緣分;但如果是前者的話,那很可能,雕像中隐藏着沙加、或者她母親給她的機密信息。
她正要開口詢問,就聽着身後一個聲音打斷了她将要出口的話:
“……他叫的是我,關你什麼事?”
明明是少女清澈的嗓音,卻帶着莫名的敵意與挑釁,十足像個怼小三的原配。
“喲,阿舞啊!終于見面了!”風岚轉身看過去,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毫無芥蒂的模樣着實讓人火大。
她身後的地上立着一尊市松人形,而離人形頭頂一尺有餘,飄着一抹半透明的珠白色身影。阿舞留着那個年代最流行的公主切長直發,身着她身前最後穿着的白色振袖,腰間绯紅的袋帶垂延半拖,尾端在空氣中淡去,似湮沒于時光的塵埃般無痕無迹。她靜靜地靜立于風岚面前,身形影綽,與之前相比,攻擊性與壓迫感都少了許多,仿佛她隻是個不幸死于非命的平凡少女。
想起一路過來自己的各種騷操作,風岚莫名有點尴尬,她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對阿舞道:“咳,之前欺負你,是我不對……”
阿舞扭過頭,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顯然是餘恨未消。
風岚卻毫不在意,從容不迫地繼續問話:“……我從你們的記憶中知道了過去發生的事。我想,你和你的父母靈魂至今還留守在個宅子裡,是為了等介人百年之後,回來與你們一家團聚。而你們一家的這個行為,也得到了那位金發「驅鬼大師」的許可,對吧?”
阿舞沒有反駁,看樣子是默認了。
“……但是,我不懂,”風岚話鋒一轉,“那些因複活你的儀式失敗,而釋放出來的怨靈,為什麼沒有被他處理掉呢?那些一眼就看出會禍害人間的惡靈,我認為,按那位「大師」性格,不會置之不理才是。”
阿舞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好一會兒才施施然試探問道:“你,認識那個漂亮大哥哥?”
風岚:“……”
不,那位的年齡,你應該叫他漂亮叔叔。等等,阿舞小姐,你關注的重點是不是哪裡不對啊?
風岚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呼氣,面不改色地撒謊:“不認識,我猜的。”
“……這樣啊……”阿舞有些失望地收了收下巴,目光中似乎有清水淺淺,“我以為,還能再見到他呢……”
風岚:“???”
等一下!她這是不是解鎖了什麼奇怪的支線CP?怎麼換了個世界,沙加就這麼招桃花了?
這一個驚雷劈得風岚半晌而沒回過神來,那邊阿舞已經收拾好波亂的情緒,平靜叙述道:“那位大哥哥好厲害,一下子就打散了附在爸爸媽媽肉身上的怨靈。他原來是想把所有惡靈重新封印進門裡的,可以如果這麼做的話,首先要超度爸爸的鬼魂……”
“那個漂亮哥哥說,那些惡靈是爸爸的術失敗才被召喚出來的,所以冥冥之中跟爸爸就有了「契約」……爸爸和媽媽的靈魂直接受到了惡靈的沖擊,已經很混亂虛弱了;而我,因為之前躲在市松人形中,才有幸逃過一劫。可隻要爸爸,哪怕隻是執念,還留在這個世界上一天,它們就會源源不斷地借由我被做成傀儡的身體從那個世界降臨……”
“……雖然,他也可以強硬驅散我們的靈魂,可他卻沒有這麼做。他想讓我們一家團聚了卻心願後,自然而然地「成佛」,而不是暴力的手段……”
風岚接上話:“所以,他在這宅子裡布下了封印,作為臨時的緩沖,以等待介人回來;又為了防止村裡人誤入這裡,在外頭也設置了結界法陣,并和村長一起編造了「形禦巫女」傳說震懾村民。”說着,她瞥了一眼一旁仿佛隐形鬼一般的介人,“這些事,你都知道嗎?”
介人呆愣愣的,帶着老年人特有的遲緩,似乎消化了好久這些信息,過了好半天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那時候太小了,什麼都不懂……隻記得要回來,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他說着,聲音裡逐漸帶上了難以自持的嗚咽:“我還想着,要把孩子他媽,還有那些小崽子們帶回來給你們看看……我等啊等,等啊等,終于,我明白了,我的願望不可能實現了……不可能了……”他蹲下身,雙手掩面,嚎啕大哭,像個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我的姐姐和爸爸媽媽,老早就不在了……”
“他們不在了,見不到了……”
曾經年少,總以為相處時日尚多,暫别無妨;哪想世事炎涼,幾十年的生死茫茫,再回首已是塵滿面鬓如霜,蹉跎百年身。縱使陰陽殊途同歸,魂魄相逢,芳華依舊的你是否還能認得皓發蒼顔的我?
他哭得悲怆,惹得不相幹的旁人也生出了幾分感同身受的哀意。風岚看着哭得不能自已孤老鬼魂,心中亦覺不忍,隻能垂了垂眼睑偏了頭。可不過片刻,她就覺眼前白影一晃,擡眼時,卻見阿舞已飄至介人面前,微微俯身,伸手搭在他頭頂。
“……介人……”她輕輕喚着幼弟的名字,語氣寵溺而溫柔,絲毫沒有因為時間的隔閡與容貌的凋零而産生半點的距離感,“你送我的木雕,我很喜歡……”
介人的哭聲一滞,惶惶然擡頭看向自己的姐姐。阿舞笑中含淚,望着他的目光一如往昔。
“……謝謝你……能再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淚水自她的臉頰落下,仿佛靈魂中滲出的一聲悲喜交雜的歎息。時光刹那倒轉,一瞬間,他們似乎回到了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盛極而謝的白色花瓣紛紛揚揚,落花成雨。病弱卻溫婉的姐姐輕輕撫去弟弟的頭上粘着的殘瓣,笑看着天真不知事的稚童奔跑笑鬧,又笨拙地用刻刀雕着送給她的禮物。
她是他的姐姐,他是她的弟弟。這一切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
老男孩終于破涕為笑。
阿舞亦回應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