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與瑪莎是在睡夢中被突然帶走的。
如果非要統計一下,整個地球上大概有三到五個人曾做過“綁架超人父母”的預案,而真正有膽量付諸實施的隻有兩個。不幸的是,這次采取行動的偏偏是兩個人裡面計劃做得不怎麼完善的那一個。
此人雇傭了一批訓練有素全副武裝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闖進塔姆沃思小鎮上的肯特農場,在三分鐘内順利帶着兩個目标人物離開。他們逃進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鏡子的世界。所有擁有倒影的東西都沒辦法穿透鏡子,這是物理領域中最安全的庇護所。
這個計劃最大的漏洞在于,大家隻考慮如何順利逃走,而忘記了自己的行為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等到最緊張的環節結束,腎上腺素的作用逐漸消退,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抛諸腦後的士兵們才開始思索現在的處境。
鏡子裡的世界并不單調。他們的腳下是淺藍色的天空,頭頂上則是白茫茫的大地,置身其中仿佛懸浮在天地之間。每個人的臉龐在對方眼中都變得扭曲而陌生,因為鏡像翻轉在視覺上加深了不對稱的違和感。好在絕大多數成員都帶着厚厚的作戰面具,冰冷的金屬和紡織布隔絕了他們可能會有的表情。
唯二的兩個沒有面具的人是瑪莎與喬納森。他們還穿着單薄的睡衣,緊緊地抱在一起,後腦勺的頭發甚至還帶着睡在枕頭上的壓痕。喬納森·肯特的半邊臉高高腫起,皮膚下露出一片鮮紅的血絲。那是他在反抗的時候挨了一槍托。綁架者們都不願去看那半張臉,不是出于愧疚,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對未知的恐懼——恐懼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整個行動背後的主導者經驗不足,根本沒有把這個元素考慮進去。
腫起的半張臉就是計劃不完善的後果之一。它讓暴力升級了。
喬納森把瑪莎摟進懷中,用憤怒與憐憫的眼神盯着士兵們。隻有他的心中沒有恐懼,瑪莎也沒有。但分不清源頭的迷茫仍然悄無聲息地籠罩着兩人。他們不知道為何會被綁架,也不知道是誰做出了這樣愚蠢的舉動,隻能本能地感覺到,他們似乎已經被放在了自己曾經熟悉的那些東西的對立面,就好像每天都會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張臉突然翻轉過來,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形狀。
綁架者們手中的武器沒上保險,時刻準備扣動扳機。他們一言不發,沉默着接收耳朵裡的無線電帶來的指示。喬納森等到懷中瑪莎的情緒逐漸平複下來,冷不丁地開口:“你們是軍隊裡出來的。”
他的聲音在頭頂的鏡面上留下一圈透明的漣漪。
一個高大的士兵轉過頭,隔着護目鏡與他對視。他似乎是整個小隊的隊長,因為他身上的氣勢最為沉重。隊長強硬地回答:“閉嘴。”
“放我們走吧,孩子。”喬納森的眼中閃過沉痛的情緒,他身上的敵意消失了。
“——趁着一切還來得及。”
“閉嘴。”
漣漪不斷擴大,直到把所有藏在鏡子裡的人圈在其中。
瑪莎輕輕離開了喬納森的懷抱。她花白的頭發被汗水打濕,淩亂地黏在額頭上。她雙手握拳放在胸口,以四十年的農民生涯帶來的敏銳直覺說道:“這裡變熱了。”
喬納森也發現自己在流汗。他攥緊妻子的手,下意識地朝遠方看去,發現一片黑乎乎的東西正在慢慢蠶食腳下天空的倒影。
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鏡子裡的世界迅速收縮。與此同時溫度不斷地升高,已經逼近人類可以忍受的高溫極限了。幾個士兵驚慌地朝眼前的黑暗開槍,子彈連帶着回音一起被吞沒,隻在空氣中留下一道硝煙的痕迹。
很快,不知是誰恍然大悟地喊了一聲:“鏡子在變小!”
鏡中的世界固然無懈可擊,但如果鏡子消失了,裡面的東西自然也不複存在。幾秒鐘後,所有人都意識到這面鏡子縮小的勢頭不會減弱了,而沒人知道掉進外面的那片虛無會是什麼後果——這就是整個計劃的第二個漏洞。小隊長沒有時間繼續思考,他果斷下令:“先出去!”
一陣白光閃過,衆人從鏡子中脫離。喬納森睜開眼睛,終于看見了正常的世界,頭頂是天腳下是地。他和瑪莎腳下一陣踉跄,最後被緊貼着他們的綁架者扶了起來。
現在他明白自己被關在哪裡了——世界上最大的鏡子,位于玻利維亞的“天空之鏡”。
此刻正值夏季,鹽湖上本應積蓄着一層雨水,由此形成平坦寬闊的鏡面。但他們腳下方圓數公裡的積水似乎全部被蒸發了,正剩下一塊幹涸開裂的白色鹽堿地,把這一行人重新驅趕到超人的視野中。四周的溫度灼熱難耐,小隊隊長打開通訊器,用最快的語速對着另一頭說道:“采用B計劃!采用B計劃!”
喬納森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看見因為高溫而扭曲的空氣中緩緩浮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
“采用B——”
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瑪莎驚呼一聲,隻見将兩人圍在中間的匪徒們整齊劃一地倒了下去。他們身上的通訊設備組成了一個簡單的串聯電路,電流在一瞬間穿過彼此。槍支、裝備與人的身體噼裡啪啦地落在鹽堿地上。那個白色的影子緩步朝他們走來,最後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腳步。
詭異的溫度又迅速降了回去。喬納森急促地穿着粗氣,汗水幾乎糊住了他的眼睛。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看見那個陌生人穿着普通的襯衫與牛仔褲,臉上卻帶着一個形狀古怪的面具,擁有四對鮮紅的眼睛,乍一看像是蜘蛛的臉。這張面具給這個人形物體帶來了某種非人的氣質。
面具後面傳來失真的聲音:“瑪莎·肯特,與喬納森肯特?”
瑪莎與喬納森重新抱在一起。剛才他們流了太多汗,以至于兩個人現在都濕漉漉的。喬納森怒瞪着對方:“你又是誰?”
“我是維克斯。”維克斯摘下面具,心有餘悸地看着對面的兩個地球人。她剛剛差點就把超人父母的腦袋烤熟了。
“我是來……”她話說了一半,不知道要怎麼解釋目前的情況,隻能努力展現自己柔軟無害的微笑。維克斯今天見了太多陌生人,已經有點超過她的社交極限了。她傻笑半天,隻能擠出一句:“我是來找你們的。”
好在有的時候傻笑也能解決很多問題。喬納森的語氣明顯緩和下來:“……我們的兒子在哪裡?”
“他就快來了。”維克斯随口說道,仿佛她和他們的兒子很熟似的,“最多三分鐘,他馬上就會來接你們回去。在這之前我會留在這裡,不會有危險了。”
“好吧,維克斯。”
地球人的攻擊性徹底消失了,似乎剛才的回答在不經意間觸動了他們心中那個天真淳樸的開關。瑪莎·肯特好奇但不失禮貌地看着維克斯白色的腦袋:“你是超人的新朋友嗎?”
維克斯剛剛挪到地上的視線又震驚地轉了回來。在原本的設想裡,她根本就不打算和超人的家人有太多交流——和任務目标聊天簡直就像和自己的飛船約會一樣奇怪。她被“超人的朋友”這個頭銜驚得渾身難受,臉上程式化的微笑都變得有些僵硬了:“不是。請不要這麼說。”
“但是你救了我們。”
——這就又觸及更加核心的問題了。維克斯的表情越來越扭曲,她沒辦法把自己功利性的小心思包裝得冠冕堂皇,隻知道像個電路故障的人工智能那樣生硬重複不久之前的話題:“還有三分鐘……”
——兩分鐘後。
“原來如此!”維克斯激動地握住瑪莎的手,“所以你們就收養他了,對嗎?”
瑪莎·肯特笑着點頭:“他就像個從天而降的奇迹。”
“從天而降的氪星人……”維克斯已經深深沉浸在了肯特一家的故事裡,“就這麼剛好掉在你們面前,然後像個地球人一樣長大。宇宙中竟然還有這麼美好的事……”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喬納森·肯特滿臉困惑地看着瑪莎和外星人一見如故,“所以到底是誰綁架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