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上京初秋的味道比别的城濃些,從空中垂落下的細雨,如燈絨般飄飄灑灑,黎宿舉着傘,紫色綢傘遮住了半張臉。
她走在一條滿是枯枝敗葉的人行道上,身形高挑,脖頸白皙纖長,黑色薄開衫,煙灰色霧紗裙擺和長發在斜風細雨中微微地揚。
周遭行人來來往往,腳步匆匆而過,她輕車熟路地拐進前面的胡同,走了幾步,在巷道裡碰見一個眼熟的男生,還沒想起他的名字是什麼,他就已經停站在她跟前了。
黎宿擡起傘,露出的臉龐素淨精緻,像東方技術娴熟的畫家用心描繪出來的雜志封面女主角,眉眼清媚,泛着靈氣,微微下垂的眼尾純良無辜。
迎面吹來的風夾着濕土的氣息,飄落的雨點輕輕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睫毛輕扇了一下,讓人無端感到有種剝離感,心像是被什麼揪了一下。
怪異。
她與他不遠不近的對視着,雨霧絲眼前飄遊。
男生沒打傘,潮濕的雨霧覆在他戴的那頂黑色鴨舌帽上,他左手插在褲兜裡,右手拎着一個食盒,身姿挺拔清俊,肩寬腿長,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睥睨衆生的倨傲少爺感。
他問:“你也住這兒?”
不等她答,他又問:“哪一戶?以前沒見過你。”
“詹長庭?”黎宿的聲音帶着些許不确定。
沒記錯的話,這人是祁家的外孫。
那位的表弟,跟她是同校同學。
“黎宿。”他先是說出她的名字,再接着下一句:“我跟你在同一個營隊裡相處了半個月。”
聽他的語氣,應該是以為她裝作不記得他。
男生不輕不重地冷笑了一聲,而後側着肩身從她身旁走過,又說了兩個字:“無趣。”
黎宿在原地站了會兒,走到一座規格完整的四合院建築前。
這裡是她幼時生活的‘家’。
解家祖輩都生活在這座宅子裡。
前不久聽同學說,一座風水格局甚好的四合院大門基本都是朝向東南角,有聚财聚權之相,解家宅就是這個朝向,且還位于行水南的黃金地帶,占地面積近約六百多平。
能住這片區域多數是高官權貴,沒沾點紅關系的富豪,就算有錢也未必有本事能買下這曆史底蘊深厚之地。
廣亮大門屋檐下挂着紅燈籠,有一位身着旗袍的女人站在門口,發絲盤在腦後,挂着一臉得體淺笑,與雨簾外的黎宿對視。
解家宅的女管家,姓楊。
黎宿走上台階,眉目清冷,楊管家伸手接過她的傘遞給身後的随仆,繼而撐開另一把繡有家章的傘,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十一姐,請。”
黎宿在解家孫輩裡排行第十一,主家這邊都是這麼稱呼她。
楊管家撐着傘,黎宿目不斜視地走着,她已經有一年多沒來過解家宅了。
幼時在解家宅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對這裡相當熟悉,記憶最深的就是房廊外的庭院了。
黎宿是過完九歲生日後才被父母接回身邊養育的。
年滿十歲時,她曾随母親回解家宅拜年,不小心打破了姥爺的一隻青花瓷杯,衆親戚離開後,姥爺不再維持面兒上那點的親情,訓斥她一回到父母身邊就忘了規矩,懲罰她跪在庭院裡。
還有十四歲那年初春,她幫母親送了一份禮,落得一身狼狽,成為别人眼中的诟病,再次被姥爺罰跪在庭院裡。
那會兒首都的雪還在下,北風呼呼的刮着,刺骨的寒。
所幸,她跪的時間不足以讓她雙腿落下什麼毛病來。
因為有人登門拜訪,為她向姥姥姥爺解釋,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無論家中長輩信或不信都于事無補,隻要還有人記得此事,世俗的流言就會伴随她一輩子,怎麼都擺脫不掉。
庭院裡沒多大變化,古典中式裝修,仍種植着各種名貴花卉,青翠的竹子,最多的是玉蘭和海棠,人工水渠和假山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夾雜着雨聲,路過的荷花池面上漂浮着幾片枯葉,有幾尾錦鯉紅魚水中搖曳,泛着一圈圈漣漪,水花激蕩。
第二進院為廳堂,楊管家微伸手将黎宿請進屋。
黎宿跨過門檻,客廳和偏廳中間隔了扇紅木浮雕屏風,她看到浮雕屏風後有道身影,男人一身戎裝背光而立,肩寬挺拔,如黃山上的松柏有氣節,他拿香鏟在撥銅香爐裡的檀香,嗓音是低沉的低音:“背不出來了?”
嘤嘤的抽泣聲忽地在安靜的客廳響起。
“哭什麼?有事打報告。”
男人轉身的同時,黎宿朝聲源方向望去,楊管家輕聲對黎宿說:“是三爺和幺妹黎也,都回了好些日子了,三爺今早被緊急召過去開會,前腳剛回,十一姐兒你後腳就到了。”
三舅,姥爺姥姥的第三子,随姥姥姓解,是這宅子的現主人——解問什(xiè wèn shí)。
黎宿的視線定格在屏風後,跪坐在蒲團上的小女孩身上,小女孩哭着,沒注意到這邊,随着擦眼淚的動作,長卷發在肩身晃來晃去:“我背不出來。”
“老頭說你入學測試中文隻考了五十分,你不想被同學笑話就給老子使勁兒記。”
“Dad是在嫌我丢人嗎?”
“不然?你是我的女兒,你連唐詩三百首都背出來,說出去還不是丢了我的臉?”
“我還隻是個小學生,Dad不能這麼要求我。”
女孩兒哭得更大聲了,男人不耐煩地啧了聲,走過去抱起她,順手把地上那本書撿起,随意丢到一張紅木桌上,說:“老子服了你了,每次讓你背書就哭,你來自海?”
女孩止了淚,歪頭靠在他的肩上,笑嘻嘻道:“那黎也是美人魚嗎?”
“是是是,全家就屬你最臭美。”
男人也跟着笑,單臂抱着女孩兒慢悠悠從屏風後拐出來,黎宿微微彎腰問好:“三舅。”
男人颔首,“昂,來啦。”
女孩看到黎宿,眼睛一亮,立即從三舅懷裡掙紮着下地,朝黎宿跑了過去,張開雙臂抱住她:“十一姐,黎也好想你。”
家裡有許多同輩分的兄弟姐妹,唯有黎也這個妹妹跟黎宿最親,差近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