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得罪,讓三姐姐如此為難!且不說那絹花是否真的遺失,我的亡母留給我的珍珠簪,珍貴非常,三姐姐弄丢了它,又該如何抵償我呢?”
“抵償?”陳進娴冷笑,“你既如此珍視你母親的遺物,如何不珍視你母親的名聲。養出一個如此下作無德的女兒,你母親泉下有知,怕是也并不高興吧。”
女子猛然抓了一隻大雪球朝陳進娴砸了過去,吓得衆人花容失色。
有人拉了拉陳進娴,“進娴,事涉亡母,有些過了,算了,咱們回去吧。”
陳進娴氣得半死,怒氣沖沖地上前去翻那女子的書箱。
“你們别被她那副可憐模樣騙了,什麼亡母不亡母的,還說書香門第呢,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陳進娴将書箱翻出的那張紙拿了出來,展開在衆人面前。此刻衆人都有些訝異起來。
“這文章……不是舒二郎的筆墨麼?怎麼在她手裡?難道他們……”
陳進娴冷哼道,“舒二郎何等風姿,自是不會搭理她。這是他那篇《雪賦》的廢稿,被這賤人撿來藏着。”
她一邊說着一邊又推了那女子一把,“花着我陳家的錢,竟背着我六弟做這等勾當,你想男人想瘋了,我陳家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
正要離開的舒玄禮頓了頓,目光微動。
女子顫巍巍站了起來,單薄的身姿卻在一片風雪中如玉山巍峨。
“我與舒郎君素不相識,如何會心悅于他,背棄陳家。”
“素不相識?無生旖旎為何藏私?”
“三姐姐,這人間并非隻有男女歡好之情。舒郎君才志高遠,行筆之處可見青松沐雪,清正不折之象。今朝雖未明了,他日卻定有輔臣館閣之位。我心中景仰,以為私淑。”
“好啊,一張嘴巧言善辯,颠倒黑白。我也不問其他,你隻将我的東西找了來,若不能,你今日就别想回家了。我們走。”
陳進娴都以為她是偷了他的廢稿,其實他一眼便認出那字迹虛弱,失之偏頗。
他擡了擡腳,衣袍下一顆黯淡的珍珠深深嵌在漆黑的深穴中。
他将它拾起,走到了那女子身前。
她緩緩擡起頭,收緊了袖中的那張紙。
“多謝郎君。”
她的聲音透着疏離,似乎還有幾分窘迫。接過那珍珠後便背過身遠遠地朝另一邊走去。
他在馬上的時候似乎什麼也想不到,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萬寶齋。
臉上刺骨的寒風劃過卻像擦出了熾熱的火花,心頭的躁動唯有這漫天風雪可以平息。
他一路疾馳去萬寶齋買了一對絹花,回程途中鬼使神差地又去莊園買了一株和這絹花生得差不多的白芍。
等到他滿身風雪地站在她面前時,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受驚的白鹿。
“令姐的絹花我在西園順路拾得,故而為姑娘送來。天冷雪大,姑娘早些回去吧。”
她似乎有些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書箱中的那一朵絹花,一隻白芍。
“這花兒……也是順路折來的?”
他點了點頭,便見她将那顆珠子放在了他手中,“無功不受祿,多謝郎君相助,這便算是我的買花錢了。”
她對他行了一禮,卻留下了那絹花。
他提醒她,她微微笑了笑,“我三姐今日出門隻戴了一朵絹花,本就沒有的東西,我決計尋不出來,未免拖累郎君,更生事端。
郎君好意,璋娘心領了。”
當初生出的那點琦思幻夢全為她勘破,他心底也油然生愧。
一幅一樣的字,一隻花兒。
他自以為才子佳人,英雄救美,實則她心思澄明,皎潔如月。
她是如此高潔之人,平生持守謹慎,隻有詩書聊以慰藉。
她不願做那空心的物件,不願做那依附的絲蘿。她就像一株潔白的芍藥獨自綻放。
他願意做那暖房中的炭火,溫熱的淨水,伴她凜然霜雪,恣意春風。
可是眼前的人真的需要他嗎?
他深深望着宋璋熟悉的面龐,陪伴了三年的枕邊人,此刻卻顯得陌生起來。
宋璋緩緩睜開眼,見到的就是舒玄禮這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
火場的回憶瞬時席卷而來,畫面的最後定格在玉蟬被火焰吞噬的痛苦神色。
她望着眼前人漆黑的瞳孔,心跳漏了一拍。
“玄……玄郎。”
舒玄禮卻起身離開了位置。
泠泠的水聲伴随着蒸騰的霧氣升起,她望着他的背影,咽了咽口水。
她隻是喊了他一聲,便一同沉寂下來。
等到看着她喝完一碗茶水,便聽舒玄禮道,“玉蟬死了。”
他盯着她,目光是她陌生的疏離,她的心一下子沒章法地跳了起來。
冷靜,冷靜。
玉蟬死了,一切就都消失了,他們什麼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對話,她的那股怪異的力量,通通都被埋在火海之中。
她臉上先是顯出驚恐,繼而那雙晶瑩剔透的眸子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病态的白皙配上這雙紅紅的眼睛,格外惹人動心。
不過對上的卻是舒玄禮冷靜的面孔,他用帕子輕輕為她擦去眼淚。
“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見玄郎久去不歸,便去後院尋你,卻撞見玉蟬妹妹說你吐了一身,在房中歇息。我便随她一同去找你,不曾想她竟在茶水裡下了毒,還要殺了我,扭打之間,我撞翻了火爐,不曾想燒了起來。再後來……”
“她為何要殺你?”
舒玄禮微微皺着眉頭,似乎有些不耐。
“她說母親說我身體不好,有意扶她為正。夫君今日卻又拒了她,她以為是我的授意,料想一時惱恨……”
“一時惱恨,所以要拉你陪她一同償命?她的肝髒中也有毒素。”
“玄郎這是懷疑我?”
宋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撐着身體微微坐直了一些。
“事關人命,已驚動了衙門,我若不問得仔細些,過幾日官差上門,隻怕比這更尖刻。”
舒玄禮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軟了幾分,他看着她,“阿璋,事情究竟如何?你隻管說出來,若有難處,我替你想應對之法。”
她目光微動,卻隻是怔愣了一瞬,便握着他的手道,“我相信玄郎,雖然不知道玉蟬到底為何要做出這種事,可衙門斷案也講證據,不會冤枉好人。我們隻需照實說了就是,玄郎不必為我擔憂。”
熾熱的手陡然抽離,她怔怔看着他,他問:“阿璋,記得你與我說過你最愛的那首漢詩嗎?”
是他們共推為夫妻最佳五言。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脫口而出,舒玄禮卻深深望着她,目光複雜,“是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夫妻一體,兩不相疑。阿璋,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果真要拿方才那番話應對我嗎?”
“那玄郎想聽什麼?”
“隻要是你說的我都願意聽。”
“我想說的都已說給玄郎聽了。”
她面上笑着,他卻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些許冷意。
大門砰地一聲關上,明心等人面面相觑,猶豫着要不要上前,便見舒玄禮臉色鐵青地走了出來。
“替你們娘子收拾好行裝,明日便去青雲觀清修養身。”
明心低着頭,一溜煙鑽進了房中,“娘子,這是怎麼了?郎君方才說您要去青雲觀,這傷還沒好怎麼可以亂跑。”
宋璋靜靜地坐在床前,盯着那盆炭火出神。舒玄禮想知道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其實她也想知道。
她手心翻轉,冰冷的掌心卻生不出半絲光熱。那場火的熾熱,皮膚與布料被炙烤的氣味仿佛仍舊留存在身邊。
又死了一個人了……
下一個是誰?
她……又到底是什麼?
那夜舒玄禮被碎片貫穿血流不止的樣子讓她噩夢不止,她或許真的是個怪物,或許離開他是對他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