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忙将甯歆送入近處房中,又喚了府醫,再三确認無大礙後,風臨方才松了一口氣。
躺了大半個月,腿腳乏力,走路還是有些虛浮,風臨覺得有些疲累,由着護衛江墨恒扶到了椅子上,頭還是有點暈,風臨呆坐了一會兒,忽然對江墨恒說:“之前你立了功,吾還未賞你。”
江墨恒心裡一喜,知道自家殿下從不會忘了誰的功勞,必會賞自己,難免期待,然嘴上卻謙虛推辭:“都是屬下應盡之責,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風臨搖頭道:“你做的好,吾也賞識。去歲老張走後,她的位置一直沒人補上,你來頂吧。眼下按親王府裡的規矩,升你做近衛副典軍,以後那些人就勞你多費心了。”
江墨恒兩眼一亮,趕忙跑到她面前叩謝道:“屬下多謝殿下提拔!”
風臨淺笑道:“你也知道,白青季是犯了錯給塞到吾身邊的,老将軍罰她不可能罰一輩子,早晚要走的。你心細膽大,人又活絡,吾很欣賞,自當勉勵。”
這話的弦外之音令江墨恒心潮澎湃,高呼謝聲又拜在地上。風臨擡手示意她起來,不料江墨恒不起,反而紅着臉提起個人:“殿下事忙,抽空記得屬下的事,屬下感恩還不及,本不應此時攪擾的,然姐妹之中也有立功之人,屬下不忍吞她的功勞,所以莽撞一提。
先前珣王宴時,有個孩子叫樂柏,也是近衛裡的人,身手奇佳,也是多虧了她屬下才能活捉那死士……”
風臨手一擡止了她的話,道:“有功當賞,我們從來如此。你回去交個表上來,那日做的好的,吾不會虧待。至于那個叫樂柏的人,你若喜歡,便提拔到手下吧。以後你大小也算是個頭兒了,有些小事不必再問吾。
隻是吾得提醒你一句,做事要公正。你算是吾提拔上來的,若日後叫吾聽見你做事丢了吾的臉,吾第一個不饒你。”
“遵命!屬下必盡心盡力,絕不丢殿下的人。”江墨恒高興應道。
正說着話,門外白青季來有事要禀,風臨擡腳去了外廳,原來是白青季方才得令去尋慕歸雨,本是想告知風臨已醒,卻不想慕歸雨捎回個口信,稱自己此時有空,邀風臨去安和街雅魚茶坊一見,慕歸雨稱那裡是慕家的産業,見面安全。
風臨想此時确有許多事要面談,金沙莊一事也有許多疑點,記得曾聽慕歸雨說聞人言卿似乎在南疆有蹤迹,不問不行。況且餘下諸事也繁雜,趕在面聖前商議一番也好。
思及此,她立刻命人備輛小車,換了個黑鬥篷,戴着帽,自側門出了王府。
往安和街的路倒也不太遠,約有兩三刻鐘的功夫也便近了。
到了安和街,正尋茶坊時,忽聞路上一陣吵鬧,似是有人在吵架,風臨掀簾一角去望,發現是四個富家打扮的女人在圍着個人嬉笑,周圍地上散落不少書稿,有個青衣女子蹲在地上一張一張撿,臉上始終賠着笑。
隻見那為首的藍衣女很輕蔑地俯視地上人,道:“魏澤,你不是‘君子竹’麼?而今怎麼卻像條狗一般伏在地上?”
一旁靛衣女戲谑接話:“你還當她是那個清高女郎不成,什麼竹不竹的,她現在就是塊爛柿子,沾她的邊就跟沾了屎一樣!哈哈哈哈哈!”
這話實在羞辱,可地上那女子非但不氣惱,居然還點頭應和:“諸位所言極是,我而今是個什麼東西啊,連書院門也進不去,這回若不是您們幾位行好,我連舊日書稿都拿不到啊。多謝,多謝。”
一人蹲下來,戲谑地盯着那魏澤,拿手中雕花煙杆去擡她的下巴,魏澤很順從地擡起臉,抱着書稿嘻嘻嘻笑着,問:“您什麼吩咐?”
那人盯着看了一會兒,噗呲一笑:“真賤!”
“是嘞,低賤的人自然是賤的。”她笑嘻嘻道,“您罵的好,罵的對。”
那人站起身,微笑着端詳了她一會兒,忽然一個煙杆抽到了她臉上!
随着魏澤踉跄歪倒在地,那人的罵聲響起:“狗東西!早知今日,當初你還敢不敢參我?!”
魏澤艱難用手撐地,嘴裡吐出一口血沫,剛理好的書稿又灑了一地。
“你們娘兩個,當年多大威風啊?老的參我娘,小的參我!你說這京裡有幾家不記恨你們?你們家人多清高,跟他媽樹上的花兒似的,這個不挨那個不碰,就你們幹淨,我們他媽全是髒的!你們瞧不上我們,落到今天賴誰?
該啊,活該!”
魏澤低着頭笑了,嘴裡的血線順着扯動的嘴角落在地上。她努力從地上撐起,望着她們笑道:“您們罵的對啊,是我當初太矯情,全是自個兒害了自個兒。您幾個消消氣,甭跟我這樣的見識啊,我現在算個什麼東西,罵我都算髒了您的口。”
“對咯。”為首的藍衣女終于笑了,“花豈有長久紅的?秋風一到,就該謝了。你們一家就是個賞玩的玩意,當初貴人一時興起擡舉了你們,才有了你們得意那兩年,等那點擡舉一過,該是泥裡的,早晚還得摔回泥裡去!
記住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以後再見着我,躲着走!”
魏澤挂着血笑嘻嘻道:“大人,我記住了。”
“聽說你最近缺錢?”靛衣女從懷裡掏出個錦錢袋子,在手裡掂了掂,樂道,“給姑奶奶擦擦鞋,姑奶奶賞你幾錢銀子買鋪蓋,如何——”
話還沒說完,地上人就趕緊爬到她面前,扯着袖子擦她的鞋面,“瞧您這鞋,都落了灰了!”
站着的幾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視,再看看地上那人,終于爆發出一陣刺耳的譏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澤啊魏澤,你現在跟個狗有什麼區别?”
“怎麼沒區别?狗還有骨氣呢,她比狗還不如啊!”
“哈哈哈哈哈哈——”
魏澤始終滿臉挂笑,認認真真拿袖子給兩面鞋子擦完,随後揚起臉,嘴角的血順着她的下巴滴在衣襟上,她擡起手道:“大人,擦完了。賞我銀錢吧?”
“賞!賞!”
說着,那人從錦袋裡撚出幾枚碎銀子,一揚手噼裡啪啦撒在了地上,“撿吧!”
“哎!多謝大人。”魏澤果真笑着低下頭去撿,一枚又一枚,一顆也不落。
這是一場仗勢欺人,在華京并不罕見。風臨目光沉沉,眉宇間隐有不快。但眼下的她沒什麼資格去做英雄,她連自己都顧不住。
手指回撤,在簾子将落時,地上撿錢那女子的臉轉到斜後方,背對着風臨,露出了半張臉。
這是……随着她轉身撿碎銀,大半張臉慢慢出現在風臨眼前。
風臨起先隻覺眼熟,随着面容清晰,她慢慢等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魏澤……姓魏……難道!
風臨猛地從座上彈起,腦袋咚一聲撞到車頂,“青季、江墨恒!快去把那人帶過來!”
“遵命!”
那幾人還在刁難,絲毫未覺身後有人靠近,正笑得起勁時,為首藍衣女肩頭猛沉,隻覺一隻鐵手壓在左肩。
“幾位,差不多得了。”
衆人猛地回頭,見有四五個挎劍侍衛半包圍住她們,表情冷峻,散着一點兇氣。
“你們誰家的?知不知道我是誰?!”靛衣女惱怒道。
“老娘管你是誰,滾蛋!”白青季一腳踹過去。
“還敢動手!這華京有誰敢動我們?你他媽——”藍衣女登時暴怒,話還沒說完,臉色陡變。
“别吵,别吵……”其身後的江墨恒手上緩緩發力,手指似鐵鈎扣緊了她肩頭,直把那人掐得滿頭大汗,幽幽道,“你吓到我了。”
餘人正欲開罵,為首那女子目光掃過白青季腰間的符章,表情突然僵住,立刻道:“别吵了!走……!”
幾人都不解,卻沒反駁,藍衣女冷着臉甩開江墨恒的手,哼了一聲,帶着人拂袖而去。
路過魏澤時,還不忘啐了一口。
白青季扭頭看向地上人,方才她們解圍,雖不能自誇是什麼大善舉,好歹也算幫了這人,這人該當說聲謝謝才是,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就算為着解氣也該多看兩眼,偏偏,這人表情沒有半點波瀾,從始至終都低着頭。
旁邊的江墨恒也蹙着眉,将欲張口,一道黑影緩緩而來。
清苦藥風自身側吹來,地上魏澤的手微微一頓,随即又重新拾起了碎銀。
鬥篷帽下的風臨垂眸,目光複雜地望着她,“魏澤?是魏太傅之孫魏澤嗎?”
地上人沉默片刻,道:“外祖母早已辭去太傅之職,歸去時僅為一民爾。”
平淡的話語卻有千斤之重,風臨微揚起頭看向一旁,努力深吸了一口氣,“果真是你……”
話音憾意濃重,然魏澤眼裡卻沒什麼波瀾。她平靜地注視着眼前幾人,倒沒有再笑,片刻後,将撿到的碎銀揣進衣袋中。
一隻手伸來,懸停在她面前,魏澤靜視一息,輕拉住這手站了起來。
風臨收回手,遞去一塊帕子,痛心道:“你怎會如此?”
魏澤接過帕子擦了嘴角的殘血,扯着嘴道:“家道中落,自然如此。”
“你明知吾說的是什麼。”風臨痛道。
魏澤手頓了一下,卻似滿不在乎地笑了下,“什麼人有什麼樣的活法。再說,如今我家中窘迫,若這張面皮能賣出錢來,舍了又何妨?”
風臨道:“何以至此……你可是魏老的後人啊,怎能如此作踐自己!若真短銀錢,你可以來尋吾,吾豈會不幫你?”
“殿下不也是才回京。何況……”
魏澤微頓,複道:“何況方才殿下旁觀許久,也未見有相助之意。”
“若是曾經的殿下,必不會等到這個時候。”
風臨抿住了嘴,想為自己申辯一句,卻在開口時打消了念頭,攥緊的拳頭松開,她低聲道:“吾早過了愛管閑事的年紀。”
聽見這話,她身後的白青季有點詫異。
魏澤捧着書稿道:“懿明殿下曾對母親誇贊說,‘孤妹急公好義,遇事好打抱不平,雖年紀小,處事稍莽,然其赤子之心,難能可貴。’”
風臨瞳孔猛地縮小,她忍着突突跳的血氣長呼了一口氣,才開口道:“你與吾還沒熟到能随意教訓的地步吧。”
魏澤搖頭一笑,說:“一時感慨,追憶了下往事,若有冒犯之處,小民給殿下賠罪。”
“一個兩個的……都和吾提往事……”風臨咬牙盯着她,“吾需要你們提麼?吾自然知道吾變了,可吾就不能變麼?吾就不可以自私一點麼。憑什麼别人可以變,吾就不能變!”
“殿下當然可以變。”
魏澤淡笑着轉過身,面朝去路,眼睛對上頭頂的蒼天,陽光落在她微腫的半邊臉,每一縷都灼出絲疼意。
她似乎在陳述,又似乎在發問:“又有誰沒變呢?”
一陣風悠悠吹過,帶起一層沙塵。
笑容重新爬回她的臉上,隻是與方才的谄媚不同,此刻的笑容,倒顯得落寞。
魏澤側身對風臨作了個揖,道:“告辭了,殿下。日後若有需代筆潤色之事,可尋我魏霈然。”
“等等——”風臨上前一步,伸手攔在她前面。魏澤低頭看去,那攔在面前的手因動作太急,露出了部分小臂,黑的鬥篷襯着那蒼白的皮膚,顯出一股虛弱病氣。
風臨道:“若你不嫌,何不來吾王府?吾必以禮相待,不教你為雜事困苦。”
魏澤婉拒道:“才疏學淺,難堪驅使。”
風臨又道:“若你不願,也可暫住,吾會為你備好歸鄉盤纏,你随時可走。你是魏老後人,吾豈能袖手旁觀?”
魏澤似乎被某個詞紮到了,她眼睫一顫,漫無目的地看向前方,随即又一扭臉直視風臨,兩隻眼染了紅,翻滾着濃烈的情緒。
她看着風臨,紅眼笑道:“我不想再和風家人扯上關系了。殿下,饒了我吧。”
風臨愣住了,手不覺間縮了回來。她很想問問為什麼,但是她沒有。
目送那落寞背影消失于街角,風臨突然覺得好消沉,她轉身道:“走吧。”
不料江墨恒卻仰頭,指着不遠處一棟樓道:“殿下,那好像就是雅魚茶坊。”
風臨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那茶坊二樓的窗後,有人在看着她笑。
清靜雅間,茶香悠然,一幅山水圖懸于主座之後,薰爐中香線綿綿,意境悠長。
慕歸雨一身天青色長袍,腰懸梨花玉佩,坐于桌前,帶着淺淡的笑意看着沸騰的水壺。
門被人推開,一個黑影徑直入内,慕歸雨擡起頭,輕輕一笑,“來的剛好。”
黑鬥篷帽下是一張白而俊秀的臉,正蹙着眉,表情隐有不悅,“你想向吾引薦她,直說便是,何必叫吾見她難堪?”
慕歸雨展顔一笑,聳了聳肩道:“哎呀,被發現了。”她語氣頗憾,然神情卻無半絲難為情。
風臨“啧”了一聲,揮手命跟随之人候在門外,慕歸雨也将室内心腹遣了出去,二人相對而坐,一時間隻有水聲沸沸。
“許多年沒給人沏過茶了,不知手藝是否退步。”慕歸雨優雅地提起水壺,詢問道,“殿下喜歡點茶、擂茶還是煮茶?”
“随便沏一杯散茶得了。”風臨實在沒心情在此時風雅,敷衍一句便追問,“你今日什麼意思?吾隻當你真邀吾議事,卻不想擺這麼一出,吾真心不快!”
慕歸雨低頭微笑,自顧自拿出茶餅,做起了煎茶。她一邊炙茶,一邊開口,嗓音如潺潺流水,令人心靜,“在下并無惡意,隻是若非殿下親眼所見,豈能知曉魏氏如今艱難?
二來,魏澤此人心高氣傲,眼下看似賣文谄笑,十分潦倒,實則硬骨難消。她肯放低身段供人取笑,是因為她不忍家人困苦,甘願自拂顔面。
可若叫她追随效命,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為您效命。”
風臨想起了方才魏澤那句話,低聲道:“因為吾姓風麼……”
慕歸雨将炙好的茶餅放入臼中,拿起杵,一下一下地搗碎,“施以小恩,予其大德,明之禮義,動之以誠。如此知遇,其人君子,如何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