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歸疑,她手上事務未停,在車裡埋頭做到天黑,總算清了案,趕忙下車去透透氣。
此時天已黑透,四下火把亮起,晃晃映映,濕冷的風迎面撲來,像給人洗了把臉,立時清醒不少。風臨叫人包了兩塊烤好的幹糧,直奔馬匹所在而去。
到了地方,她先看看馬匹情況,又叫來馬監圉官來,詢問馬匹吃糧如何、可有不适之狀,得到應答後,她風臨便放心去尋自己的愛馬赤風了。
作為大将愛騎,赤風是單獨一欄,風臨來時,它正低頭吃着谷糧,見主人來了,它立刻擡頭嘶鳴一聲,還不等風臨伸手,便把頭顱低着送上前。風臨笑着摸了摸它的頭,又捋了捋它的鬃毛,它心滿意足,又低下頭專心吃起糧來。
風臨倚在欄邊,從人手裡接過幹糧,便揮手遣遠了侍衛,轉頭輕聲對赤風說:“正巧我還沒吃,陪你吃點吧?”
赤風沒理她,悶頭大吃,風臨打開自己的幹糧,就這麼倚在旁邊,咬了口,跟它一起嚼啊嚼,嚼啊嚼……
吃了能有半塊,風臨稍歇,有一搭沒一搭跟它聊起來:“秦老将軍來信說,你婆娘快生了,問三月前我們回不回得去,我實在說不準,想想有些對不住你婆娘。你說你這個性子,比驢還犟,一碰直撩蹄子,好不容易有小馬看上了你,咱們不得好好待人家?哪想回來拖到現在,不能讓你陪着它。這麼說來,我也有點對不住你。”
赤風埋頭大嚼,隻甩了下馬尾,算作理會了。
風臨笑了笑,又自顧自道:“你也别太怪我,我也沒法子……算了,不說這個。你孩子要生出來,想好叫什麼名沒有?”
她瞧了赤風一眼,赤風果然沒理她,她便自問自答道:“我想了幾個,說給你聽聽,你看行不行。你是紅馬,你婆娘是白馬,生出來的不是紅便是白。若是紅馬,便叫流霞如何?”
赤風吃得好專心,根本沒在聽,風臨孩子勁兒上來,扭過身拍它的腦袋,說:“你這家夥,給你的孩子取名字,竟也不上心。”
被拍的煩了,赤風扭過腦袋,連着低鳴了幾聲,繼續吃,風臨隻當它同意了,便說:“好,那就流霞。若生的是小白馬,便叫翾雪?抑或白瑜?”
哪料赤風聽了這個,卻主動叫了一聲。風臨樂道:“你盼着生個小白馬是不是?”
赤風哼了一聲,風臨道:“小白馬是好,可若是小紅馬,名字也不可不想。看樣子你不大喜歡流霞這名字,那我便再想想。”
風臨低頭想着,那赤風也不吃了,擡起頭,把自己腦袋搭到她肩上,風臨擡手摸了摸它,不由得低聲道:“很快,我們又要并肩而戰……”
似是有所感,赤風也跟着低鳴一聲,風臨聲音愈低:“這次地形不熟,又怕你不适氣候,更怕冷箭暗槍傷了你,說到底,都是我不好,誰讓你的主人是我……”
赤風察覺她話音低落,便去蹭她的頭發,風臨轉過身,輕輕撫摸它,道:“你要小心,要謹慎,不要受傷,不要……”
聲似為寒氣所阻,風臨喉中酸澀難言,索性不再說話,隻轉過身,緊緊靠着赤風。
一人一馬互相依靠,許久後,風臨才黯黯而出。
她沉默着低頭走路,身後侍衛跟随,一路安靜往營帳去。
一路穿過營地,來到北軍将領宿地,風臨本直奔自己住處,不想在拐角處見到了個壯實黑影,這黑影正坐在地上,倚在帳外角落,躲在黑處,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
風臨擡手示意身後人停步,自己悄悄從後側方繞過去一瞧,發現是魏沖。
魏沖一個人坐在角落嚼着什麼,滿臉疲憊,兩眼茫茫望着前方,右手搭在弓起的腿上,手裡挂着個粗布小袋,給風吹得一晃一晃。
風臨仔細看去,發現魏沖在幹嚼煙葉。
魏沖真的是很累了,見人來了也是緩緩扭過頭,慢慢擡起眼,眼神都有點發木,仰頭對着人叫了聲“殿下”。
風臨走到她身邊蹲下,問:“怎麼吃這個?”
魏沖道:“嚼這個提提神。”
風臨問:“好用麼?”
魏沖沒答,她看了風臨一眼,扭過頭,把那小布袋收起來了。
風臨覺的好笑,本來沒那個心思,她這樣一弄,就想逗她,便道:“給吾一片試試。”
魏沖扭着頭看向一邊,動也不動,跟沒聽見一樣。
風臨伸手過去,“給吾一片。”
魏沖沒動。
風臨:“給吾——”
魏沖:“哎殿下啊,你聽沒聽雲骁說那事啊?就是糧草那事。”
風臨樂道:“聽說了,她說京師運來的糧草特别多,足多了一倍。是這事?”
“是是是。”
風臨道:“這事怎麼了,糧草多還不好?”
魏沖道:“呃是嗯,是好啊……這次這麼大方,呃,這麼痛快,真是讓人意外,就連卑職都沒有料想到她們有這樣好心。”
風臨:“所以?”
魏沖緩緩起身,目光似是飄向了很遠的地方,“想當年,額就是卑職出入鎮北軍的時候,那時還不叫鎮北軍,叫守備軍,卑職每逢冬日,便與同袍郁郁,常為冬衣食糧所愁,日子實在艱難。有一年冬天,因糧道出事,我們那一支人困頓半月,被逼的沒法子,隻好去搶漠庭人的糧,卻因饑兵乏力,損傷甚重……”
“唉。”風臨聞言也心疼,不由低下頭去,“真是苦了你們,是我們對你們不住。不過你放心,隻要有吾在一日,便不會讓你們再受那樣的苦。便是吾不吃,也不叫将士們受餓!”
魏沖道:“殿下一言,叫卑職感動不已……殿下,自您來後,北軍煥然一新,我等再沒為糧饷憂慮過,卑職也好奇,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風臨不由沉思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吾肯放手,肯舍得,又敢犯錯罷了……不怕你笑話,起先也是吾自掏腰包填補,不過填了一年,那銀錢便洪水似的洩出去,居然比吾在京十幾年所用還多、還費,唉,養軍,當真是……不過後來便好了,吾想了許多路子,首當其沖便是與商隊——”
她一扭頭,發現身後空空蕩蕩,早不見了魏沖人影,風臨愣在那,呆呆看着空地,一陣風刮過,吹得她滿臉亂發……
“魏闖原!你個小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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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車廂内,無燈無火,一個被蒙眼堵嘴,捆住手腳的女子正側躺着,艱難挪動。
奢貴華彩的綢衣錦袍染上大片灰土,繁複精細的繡紋被勾了線、亂了絲,發髻紛亂,钗環淩錯,這般狼狽模樣,有誰會看出她是那位尊貴的楠安世女呢?
掙紮許久,亦不得脫解,風寶珠不禁洩氣,躺在那裡安靜下來。她一向嬌養,一身細皮嫩肉,何時給人捆過?這車闆冷硬,又颠簸不平,更兼粗繩捆綁,一天下來,哪經受得住,渾身骨頭酸疼,隻怕腿上胳膊上也積了烏青。
這般處境,難免受挫,風寶珠心緒低落,但并不哀怨,經這一天翻滾掙紮,洩了怒氣,此時疲累消停,反倒能安靜思考。
将這回遭遇細細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她越品越覺得哪裡古怪:我此次去陳國并未聲張,所經之處不是自家封地便是陳姜之域,皆在我方勢力範圍,那風臨何以那般巧?竟正正好好能撞上我?她自哪裡過來的?難不成從天上飛來的?
呵呵,我是從不信什麼巧合的,更休說這樣的巧合!路上那厮特領着我去嘉相周遭轉了圈,是在點我,可我也不是甚麼蠢的,那嘉相王一畏縮老婦,何以有這狗膽敢助風臨?必是得了她主子的授意。
風寶珠越想越惱,胸中給怒火燒得幹疼:我突訪陳國,有幾人知,我何時離陳,又有幾人知?
好你個姜卓,我說怎麼見面笑語相迎,原來是在這處等着我!我早古怪她怎結盟結的這樣痛快,原來是在打一石二鳥的好算盤。天殺的賤人,敢這樣算計我,把我賣給那小女,心中很得意吧!
隻可惜你打錯了算盤,我的身份擺在這,一日不變,這群人便一日不會殺我,而我伺機而動,總有再回楠安那日,屆時便是你姜卓喪命之時!殺才,你隻等着我!
她咬牙切齒地想着,微微喘了口氣,又開始思索起當下處境:我不擅武,體又弱,強行脫身不可行,便是僥幸逃了,也經不起路上獨自奔逃。她武軍早晚要到楠安,我何不忍一時之辱,待鄰近家鄉,兩軍交戰之際,趁亂脫身。橫豎她們現在殺不得我,亦不會這樣關我一世,抓了我總要用,我等着機會便是。
這樣想着,風寶珠情緒漸漸平複下來,一陣安靜後,思緒又不免低沉,先是怨侍從護衛不力,又怨選的路不對,不該夜裡出行,再後來,便怨起自己,隻想:若我肯用些心在武藝上,若我上月肯和那劍師多學一招,若我去年願意打打拳法,若我幼時肯認真習武,肯用功吃苦,是不是如今便不會這麼容易給人捉了去?
可一想起自己自小虛弱的體質,似乎練了也不大有用,風寶珠不由得長歎一口氣,想着阿娘說‘做世女不必靠拳腳,習文修政自可揮點一方’,心中又稍稍釋懷了些。
至夜深,有人來給她送飯,解了眼罩拿了口中布,手仍綁着。風寶珠也不再鬧,安靜地坐在别人喂一口,她便吃一口,不聲不響,隻拿兩隻幽幽的眼瞅着對方。
這樣吃了半碗,風寶珠不再張口,坐直了身子,冷然看着眼前人,道:“我知道她什麼心思,想磨我幾天,滅滅我的氣性。但這招數對我沒用處。”
對面的人不說話,低頭收拾了飯筷。
風寶珠冷冷看着她,道:“出去後,給你主人帶個話。就說我問她,打算拿我換什麼。”
“是換一州之地,還是千裡江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