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王的死訊傳到丞相府時,子徽儀正在練字。
消息從前園一直傳到後府,子徽儀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前來報信的仆人已是滿頭大汗,為剛剛前府的騷亂而暗暗心驚。
在聽到死訊後,出乎意料的,子徽儀沒什麼反應,隻是“哦”了一聲,照舊把那個字寫完了。
仆人心中暗暗咂舌,卻忙着回前府,急忙行過禮便走了。屋裡留下子徽儀和幾個仆人,一時安靜無聲。
貼身侍從素問悄悄挪進廳,裝着做事,實則小心打量他的臉色,不敢冒然張口,正焦急思量如何安慰時,卻見子徽儀微動起來。
他穩穩放下筆,垂眸看着紙上字,端量許久,忽然開口道:“等了這麼久,等來個什麼啊……”
素問心裡慌,小心觀察他,窗外的日光透了進來,一縷縷落在子徽儀的面容上,光影綽綽,玉容清顔平靜如常。素問看不出異常,隻好低聲道:“公子……”
子徽儀依舊看着紙上的字,說:“你們都出去吧。素問,我有點餓了,你去廚房取點點心來吧。”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素問忙不疊答應,趕忙跑出去,其餘仆從也依次退出。
房中安靜了下來,子徽儀坐了一會兒,淡淡道:“好沒意思。”
而後他起身回寝房,拿出剪刀,扯下綢帳,沉默着将其剪分成幾塊長條,再一個一個首尾相連,打結系住,随後他拿着系好的長布條走到懸梁下,搬了個凳子,踏上去,平靜地将布條一甩,搭在房梁上,尾兩端系了死結,将頭挂上,輕輕一腳踢倒了凳子。
整個過程平靜,沉默,流暢。
房間内安靜如常,似乎本該如此。
直到素問的慘叫響徹庭院。
-
候騎攜物歸京當夜,寅時剛三刻,慕歸雨便收到定安王身亡的消息。
彼時慕歸雨坐在書案前辦公,聽聞屬下來報,喚至近前,由其耳語一番後,她神思微滞,擡頭盯着來報的部下,似是不信,道:“死了?”
屬下點點頭,慕歸雨怔了片刻,放下手中事,又問:“這消息準麼?”
“宮鴿急訊,不會有假。”
慕歸雨徹底愣住了,那一瞬,她久違的頭腦空白。不過也僅有一瞬。
她立刻便恢複過來,看似冷靜地在嘴裡重複道:“死了,死了,死了。”
她兩手交叉握住放在案上,披着衣袍,念叨着,忽然笑了一聲:“哈哈!她也死了。”
屬下及一旁心腹仆從不約而同後退兩步,低頭閉目。
慕歸雨緩緩站起,低頭看着書案上密麻的紙冊,突然憤力揮袖,将桌上物全部掃到地上,室内噼裡啪啦響聲一片,硯台亦被打翻在地,四濺的墨汁盡污在她的衣袖上。
四下狼藉,望着空蕩蕩的桌面,慕歸雨垂下手,喘着粗氣,站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吩咐道:“玄棋,去我名下藥鋪配三斤鶴頂紅,天大亮前擺到我桌面。雲子,去備百份邀帖,名單我一會兒給你。烏素,去老宅,通知她們明日設宴。”
被點到名字的三人暗暗對視了一眼,到底是烏素膽大,勸說道:“家主,三思。”
“三思?思什麼?還思個屁啊。”慕歸雨微笑着轉過臉看她,“事已做不成了,哈哈,那都去死好了。把慕謙給我叫來,缙王也請來。”
雲子擡步便去,被玄棋一把拉回,三人立刻跪倒地上,異口同聲道:“家主三思啊!”
玄棋急急說道:“家主對難事一向處之泰然,為何今夜言語失度!定安王殿下歸去縱然是大悲事大憾事,然而她未歸的五年,人便不能籌謀了麼?事便不能做了麼?家主心中大事未了,縱遭此大變故,也不應當為一時之氣而棄數年所執。方才的話我等隻當是玩笑,還請家主勿再戲言了!”
大段急切的話飛速入耳,慕歸雨靜靜站在案前,沉默着,面上仍是挂着那淺淡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同平日分毫無差。可玄素等人心裡清楚那壓抑于笑面之下的瘋狂巨浪,翻湧數年,一日不曾停歇。
她們緊張地等待着家主的回答,終于聽見她開口道:“是戲言,被你看穿了。”
三人終于松了一口氣,緩緩擡頭,正見慕歸雨笑着看向前方,兩袖滴着墨汁,站着一地狼藉中,像是自言自語:“好吧,死了就死了吧。”
“事總還要做的。”
“收拾一下。”丢下這句話,慕歸雨笑着走出門去,天昏昏蒙蒙,長廊仍暗着,她不提燈,也不叫人跟着,一個人往後院走去。
玄棋不放心,自己悄悄跟去,見慕歸雨一人走到那荒廢的小院裡,停步廊下,獨自對着院裡的那鶴冢枯竹坐下。
她走近了些,聽見慕歸雨一個人喃喃自語道:“我暗中留心了,缙王未在糧草上動手腳,問題不在辎重。顧程品德有口皆碑,應不至害她,是後調的柳合麼?柳合有那麼大能耐麼?真動手,顧程不攔麼?
是暗害麼?那時機呢,動機呢。
不對,不對。方向錯了。
拂塵去蔽,溯本清源。能在骁騎營和顧家守備軍眼皮底下要她命的,不是骁騎營,就是顧家軍。那就很明晰了。
那個人下手了。
不該叫她去的,是我失算了。那個人能做到什麼地步,我失算了。這麼快動手,我失算了。”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想想還有什麼人可以用,有什麼事可以串起來。這事還沒完,沒有屍首,事有蹊跷。”
“我要知道她怎麼死的。我要見顧程。”
慕歸雨望着前方的鶴冢喃喃着,突然道:“玄棋,看夠了麼。”
躲于後方的玄棋心驚一跳,慌忙走到廊上行禮告罪。
慕歸雨連臉都未轉一下,冷淡道:“看夠了就去給我備衣吧,我要出門。”
玄棋立刻起身準備,慕歸雨歸房後更衣梳頭,在替穿外袍時,玄棋觸到慕歸雨的手,不由一怔,道:“家主,您的手有些燙……莫不是發燒了……”
“不會。”慕歸雨不待說完便打斷了她,冷聲道,“我不會病。”
玄棋咽下了後面的話,隻眼神示意雲子去準備藥。
慕歸雨略備了薄禮拜帖,套了車,正打算親出遠門尋一趟顧程,卻不想剛出府門,便見到了自己屬下急匆匆趕來。
此時天剛亮,現在跑來定有急事,慕歸雨立刻駐步等着,便見屬下跑上階來,擦汗道:“大人,剛傳到的消息,昨天顧老将軍殁了!”
慕歸雨靜靜站在原地,臉上的微笑依舊溫和有禮,隻是兩眼像是壓抑什麼,緩緩彎起,啟唇笑出聲來:“哈。”
-
昨日,浩恩城。
自攻下楠安,送走候騎,顧程便陷入沉默之中。向來勤勉的她一反常态,不過問戰後諸事,不查問軍中庶務,就一個人待在房裡,茶飯也不怎麼用,人去看時,她也沒多大反應,像給抽了魂一樣。
顧嚴松在聽說了始末後,心裡堵得厲害,跑來尋母親,一推門,見顧程呆呆獨坐的樣子,又十分不忍,重重歎氣,進來坐到母親對面。
顧程慢慢擡頭,看了她一眼,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