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體被囚禁于方寸之地,靈魂也被流放于世界之外。傷痛折磨着她的肺腑,回憶淩遲着她的心靈,而痛失同袍的愧疚,更如千萬隻利牙火蟻,不斷啃咬着她的心。
她有整整四天趴在床上,滿身冷汗忍耐身軀的劇痛,什麼也做不了。喝的藥,是白青季幾個人輪流給她灌下去的。
一個能舞雙刀降烈馬的人,那幾天連拿起一個藥碗的力氣都沒有。
盡管如此,風臨仍沒有消停。她把自己完全當成了一個工具,身體動不了就動腦子,手動不起來就動嘴巴。她令身邊的十五名暗衛立刻去鎮北将軍府聯絡舊部,命暗部各部司長于夜前往統軍府機要樓會面。
後令魏沖嚴清樓周閑雜人,嚴守自己的消息,并令其遣人聯絡于華京的秦老将軍,婉言催促其盡早歸北。
餘下幾個北騎,白青季身為定安王心腹,同樣不可露面。然趙長華四人此前非風臨親信,故而風臨與魏沖議定,将此四人對化為魏沖營中人,于楠安一戰自定安王身邊摘出去,對外便可遮掩得過。
如此,風臨便有四個可以光明正大往返樓内外的得力幹将,舊将不便用的困境,暫時可解。
在眼下,鎮北軍明面上的大将未歸前,風臨更不好冒然聯系舊部,目前幾日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魏沖也是這個意思,正好方便風臨養傷,她看風臨實在是心痛。
可即使風臨躺在床上疼得最重時,眼前冒重影不能讀文,她也絕不肯白費時光,堅持叫白青季與趙長華幾人一封一封念情報給自己。
她近乎自虐地去搜集華京的一切情報,一遍又一遍地聽,聽他們如何處理自己的後事,聽自己那慘淡凄涼的喪儀,聽皇夫與武皇不和的傳聞,聽武皇賜婚缙王的消息。
聽武皇在她死後,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那天白青季念完這消息後,風臨伏在床上哈哈大笑,邊笑邊用慘白的手哐哐砸床,像是聽到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
那真是很瘋狂很可怕的笑聲,白青季和那四個北騎躲在屋子一邊,手裡抱着一沓字信,都不太敢說話。
笑了很久,風臨停下喘了口氣,伏在榻上,扭過頭看向白青季,她的臉因大笑而泛起詭異的病紅,對白青季開口道:“她想超度我。”
“可冤死的厲鬼豈是那樣好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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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走動後,風臨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赤風。彼時正是夜裡,她由白青季趙長華二人護着出門,悄悄來到樓後的馬廄。
那是個臨時用倉房改的馬廄,地方不大,有一個行軍司馬照看。房裡的地上堆了堆幹草,赤風就卧在上面,呼哧呼哧喘氣。
風臨一進門,那赤風就像是有感應,艱難擡起沉重頭顱,使勁往門處瞅。
隻這一眼,風臨就明白,它撐着一口氣,就是在等自己。
她拖動兩腿邁上前,蹲在赤風前,赤風就使勁往她身邊靠,嘴唇翻來覆去,風臨知道,絕不是什麼好話。
她道:“你這樣惱我啊?怪我給你自己留在那了麼。”
赤風呼哧呼哧将頭靠在她落地的衣擺上。
風臨伸手去輕輕摸它的頭,小聲為自己申辯了一句:“可我也挺難的啊。”
蒼白的手輕輕捋了捋紅馬的頭,又輕輕地摸了摸馬身上的傷口,那一道道箭傷刀傷,兩隻手有點摸不過來了。
風臨一邊看一邊數,數着數着就笑了,“咱們倆還真是像。”
那晚,風臨沒有走。她固執地留在那裡,陪了赤風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叫人去将軍府把赤風的老婆孩子偷偷牽了過來,赤風看了後,忽然變得精神起來。
它歡快地嘶鳴着,從地上站起來,邁着四條腿顫巍巍往那對白色的母子走去。風臨就坐在後面看着,對身旁二人笑道:“它還挺要面子。”
那天上午赤風吃了很多精料,身上也像恢複了力氣,和它的妻子兒子轉圈繞了一上午。
風臨看看司馬,司馬歎了口氣,沖她搖了搖頭。
風臨沒說話,隻往馬槽裡又倒了一瓢麥谷。
下午,赤風像終于想起還有風臨這麼個主人,跟妻兒碰了碰腦袋後,扭過頭來,走到風臨面前,扯了一下風臨的袖子。
風臨知道它想出去。
有點難辦。可也要辦的。
魏沖對此時的風臨格外優容,聽見她難得有了一個不偏激的要求,魏沖自己也很開心。她親自搞了馬車來,借口出行,給風臨拉出統軍府去,又叫人把赤風搞在大闆車上拖了出去。
奇怪的隊伍一路逛逛悠悠,在大雪天,來到了一處人影稀疏的草場。鎮北軍常在這裡跑馬的。
到了這地方,赤風就不裝死了,支着耳朵,兩步跳下大闆車,撇了累得滿頭大汗的趙長華幾人一眼,邁着蹄子哒哒哒走到馬車前,對着車裡叫喚了一聲,意思是你該出來了。
風臨哭笑不得,趕緊下了車,給這馬順順毛。
魏沖在後面欲言又止,“殿下……”
風臨明白她要說什麼,隻道:“我想和它走走。”
看着那一人一馬,魏沖心裡突然像挨了一拳,“好……好吧……”
風臨笑了下,那笑容實在算不上好看,擡起手,輕輕拍了拍赤風,“走吧?”
一人一馬慢悠悠邁進大雪裡,漸漸化作白色天地的兩個墨點。素銀雪原在此刻變作平鋪的白紙,被風臨與赤風畫上兩行歪扭的足印。
赤風久違地快意鳴叫了一聲,在這雪裡撩開蹄子跑了起來。現在的風臨是追不上了,就在後面噙笑看着。
紅色的影在白紗裡飛快遠去,若隐若現,但很快,速度就慢了下來,漸漸的,它停住了。
風臨費力走過去,踩着雪趕到那紅影身邊,赤風開始還是站着的,對她甩了下尾巴,等到風臨走到它身邊時,它便倒下了。
它跑不動了。
風臨像一個僵硬的木偶,慢慢地動起關節,跪坐在雪地上,而後擡手,将赤風的腦袋擡起,放到自己腿上,讓它枕着自己。
赤風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眼睛費力地去看風臨,它已連腦袋都擡不起來了。
風臨伸手抱它,極力想讓聲音聽起來溫柔,可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這雪天喪失了溫度,“我記得你剛來我身邊時,還沒長姐高呢,現在都這麼大了。”
赤風枕着她的腿,帶有一絲依戀地聽她渺茫的聲音。從它是一隻小馬時就在這個人身邊,他們一起長大,曾一起在皇城漫過步,一起在明道淋過花,一起在春獵場上嶄露頭角,一起在綠茵的草場肆意馳騁過,一起在白茫茫的雪原頂風前行過。
也曾一起在戰場上浴血奮鬥,在生死危機時共同拼搏。
她對赤風說:“十年了,辛苦你了。”
他們共享了許多歲月,無論是明亮的,肆意的,還是不堪的,狼狽的,甚至是血腥的,殘酷的。他們始終一起面對,不曾有過分離。
它始終共享她的聲名,它亦是她聲名的一部分。它曾是她肆意時光的見證,亦是她沙場立威的依仗。
它,這匹赤紅的駿馬,陪她走過巍峨恢弘的宮道,陪她走過落滿鮮花的長街,陪她走過沙土漫天的行軍路,陪她走過滿是殘屍的血泥地。
現在,它終于陪她走到了這裡。
鵝毛大雪重重降下,亦如回憶碎片的傾瀉。風臨坐在這場記憶的雪裡,淋得滿身凄白。
他們已分不清誰是誰的眷屬,又或誰是誰的标志。定安王的紅馬,騎紅馬的定安王。在漫長的十年裡,這匹紅馬與定安王三個字牢牢地綁在一起,化為了他們彼此的符号。
不騎紅馬的是定安王嗎?定安王會不騎紅馬嗎?
連風臨都覺得可笑的問題。
雪還在下,眼前紅馬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有什麼想說的話要快說。
想說什麼呢?她在過去的十年裡,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跟赤風說盡了,他們始終信任彼此依賴彼此,他們理當上沒有遺憾的。
那便是沒有了。
可真的再沒想說的話了嗎?
風臨呆呆望着白漫漫的天地,想道:不,其實還有。
我還有想說的……
别離開我,赤風。
别丢下我,赤風。
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
這天地太冷了,你走了,我一個人不知道怎麼熬。
能不能再陪陪我,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哪怕一小段……
可路終究還是走盡了。
這匹紅馬在陪伴了她十年後,終于走到了它的末途。它早已不能再陪她走下去,今天的路,其實是她在陪它走,隻是她不願承認。
雪花落在身上,那麼重,那麼沉,風臨已無力去拂。若人生終究是一場場别離,那世上為何要有相遇?
風臨伸出手,緊緊抱住赤風。
在漫天大雪中,她聽着懷裡的紅馬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