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隻一動,秦老将軍周身便竄過一股冷氣,霎時間,這幾年的相處打鬧、争辯笑罵一齊都湧上眼前。這些年,這個孩子她是看在眼裡的,她是看在眼裡的!她要怎樣才能無動于衷!
糾結痛苦之際,她眼前突然閃過一道舊影,在舊日的軍府,那仍顯稚嫩的女孩穿着薄衣,拖着傷軀站在武朝軍旗前,在漫天大雪間,伸出那隻被血浸透包紮的右手,輕輕握住遞來的聖旨……
心路掙紮在一瞬停止,秦老将軍如同繳械一般,終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在做下決定的那一刻,這個婦人深深地垂下了頭去,雙手顫抖,如同被迫認敗的戰士,發出了聲哽咽。
而達成目的的少女臉上也沒有露出喜悅,她斂了笑意,默默注視了老将軍許久,最終還是自口中輕輕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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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風臨便真如避光的幽鬼,隐身于樓中,匿迹于雪原。
北疆州域府城聞噩耗皆起驚議,人心惶惶,沸議尤以邊鎮為劇,甚至在一處邊地,一位民夫因聞定安王死訊,恐懼漠庭複來,又回到曾經的逃難生活,竟當天回到家裡,抱着所有錢财飲毒自殺了。
消息如火添油,轟轟燒到統軍府,秦老将軍與魏沖等人為平沸議忙得焦頭爛額,然風臨始終未有動靜。
不僅此事不出,就連之後定安王府異聞,皇夫重病,缙淨相争,子徽儀聲名劇變,子敏文外任,裴懷南受貶,聞人魏澤重入仕等等衆多變故,風臨都似毫無反應。那座機要樓成為深隐之地,見諸多人進,卻不曾見某個人出。
她好像什麼也沒做。
但鎮北軍的軍心卻在不知不覺間被安撫,淩氏諸商與北軍的交易愈發火熱,漠庭亦在不覺間安分了下來,與武朝井水不犯河水。
舊日定安王身邊的幾個心腹,在某個黑夜盡數消失于鎮北将軍府,不知所蹤。
在不久後的上元節,遠在京中皇城的皇夫收到子丞相拜見贈禮時附與的一枚香囊。
她遞來時,是遞與栖梧宮内與她随行的禦前内侍,由禦前内侍交與皇夫,隻道是家中小兒為舅舅所做,針腳粗糙,盼皇夫莫要嫌棄。
皇夫拿過隻輕輕一嗅,便辨出囊中香材。
江離,辟芷,秋蘭,少許荷葉,菖蒲,一點松針,很熟悉。舊年端午時節,他教尚年幼的小女兒制香囊,曾拟了這香方,圖簡單。
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皇夫原本冷淡如雪的面容忽然崩塌,冰漠雙目在頃刻染紅了眼尾,他險不能自控。
“真好……做的很好的……這個香囊,我很喜歡……”皇夫壓抑着話音裡的情緒,面容維持着平靜道,“你替我,謝謝那孩子……”
“我有多久沒見那孩子了,很久了……你若有空,下次帶來見見我吧。”
子丞相看着哥哥,深深作了一揖,“是。”
而在此香方之外,皇夫亦辨出兩股不和諧的味道,他眸光微暗,面上不顯,隻待過後歸殿獨處時,方才拿出剪刀,絞開香囊,将衆藥粗末用手指輕撥,發現兩分量極輕極細之物。
果然是烏頭與當歸。
皇夫獨坐桌前,怔怔盯了那抹當歸碎末好久,複而伸出手,用修長手指輕輕撚起那一點烏頭碎末,指腹輕輕摩挲,長睫微垂,若有所思。
烏頭此物,從前是與小女兒提過的。那時他教風臨辨識藥材,為防長大後為人所害,有毒之物也盡教認。講到烏頭時,他曾與年幼的風臨提起舊史,永宜年時,皇女間鬥争,毒殺多用烏頭。
那時他講此事,是想警醒小女兒,叫她牢記此物,學會辨識,大了後萬萬要提防,卻不想那時小女兒心思尚純,聽了故事并不緊張,反而生出一股難過,拄着下巴向他問:“父親,你明明說了此物開花炫紫,是極美的,為何她們卻要用這極美之物去害人呢?”
他當時愣了片刻,随後卻微垂眼眸,擡手輕撫女兒小腦袋,有些黯然道:“烏頭開花時,上枝花謝結果,而下花初綻,同一植株花果同在。而花果同在,于皇室難容……”
思緒戛然而止,皇夫松開手指,那一點碎末随着動作灑落在桌,皇夫淡淡看了一眼,随它散去。
想說的話,他已知曉了。
一揮袖,香末被他盡數拂落在地,腳下落起香霧,皇夫的目光卻僅盯着香囊上的紋樣,那是一隻小鹿跪在一隻大鹿面前,俯首叩地,頭垂得那樣低。
皇夫怔怔看了一會兒,慌忙用雙手拿起絞開的囊布,舉在眼前,再三确認自己沒有看錯後,深深低下頭,将碎布緊緊攥在手心。
香霧飄入空中,隐了他的聲息,他的面容盡為落下的銀發所擋,匿于光中,無人知曉他此刻的表情。
唯有他的脊背,在塵霧中微不可查地顫抖,猶如瓷器碎裂的震動,脆弱,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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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後的北原各州,漸多了些京中商貨,其中以一家經營香粉胭脂的商戶勢頭最好,物美價優,香漪色好,短短一夏,竟在北疆連開十幾家店鋪,引了許多人争相搶購。
有外地客人說,這家的脂粉與華京慕家绮香堂的氣味很相像。
京商多了,便會擠占本地商戶的生意,所幸苗頭剛起,未到競争激烈之時。隻是一向商場作風強硬的淩氏商行卻在這一年沒什麼動靜,并不理會京商,反而多次派人往南地去,不見做什麼生意,隻說是尋什麼叫望星草的古籍珍藥,倒叫人意外。
而與京商同來的,還有京中派來的文官将官,她們皆奉調令,為朝中所選,派來填補、替調北疆折損空缺的官職。
鎮北軍之中亦補了不少。
出于種種考慮,朝中并未調動鎮北軍中郎将之上的将官,僅對空缺作補,秦老将軍為鎮北軍主将官,兼代風臨之缺,但派了個榮恒恩來任軍中支度使,代領副都督,以管軍需調度。
魏沖視她極不順眼,心中自有思量,但秦老将軍屢次私下勸說,隻道此人為京中虎贲軍大将榮恒威的親妹,萬萬不可妄動,魏沖等人方才作罷。
因此番變動,北軍諸人手腳被限,行動愈發艱難。然風臨卻如人間蒸發,始終不曾對此有動作。
而榮恒恩仗着身後神仙衆多,常常過問軍中事務,對許多筆開支追問不休,借此生了許多事端,秦老将軍都一反常态,盡忍下了,隻是對她追問的支出,老将軍始終含糊不清。
在風臨詭異的沉默裡,明面上榮恒恩一派愈發得意,京派官勢力漸穩,與朝中往來甚密,似是覺一切盡在計劃掌握,朝中的人員派遣在半年後漸歇,亦不再對北軍消息過分警覺。
衆人一天天度過,各自忙着各自吩咐的事,始終難摸到頭腦。世事照常行進,日夜忙碌不歇。
終于,在一年後的祭日,沉默許久的風臨總算開口,對秦老将軍與魏沖下了一道令:“不等了,回華京。”
一句話,當夜調動千百人。
彼時風臨傷未痊愈,秦老将軍與魏沖勸她既選擇蟄伏,何妨再等段時日,然風臨執意此時歸返。
她道:“一年了,盡夠了,不能再等。等太久,人就真死了,想返便難。”
秦老将軍猶覺不妥,又問起計劃,哪料風臨卻隻道:“勿憂,隻露個面便走。計劃照舊。”
她當時說得認真,又作了保證,秦老将軍信了她的鬼話,真以為她思慮慎重,盡心幫着她回來一趟。
可直到到了皇陵,站在享殿門口,秦老将軍才明白她嘴裡的“露面”是怎麼個露法。
站在殿門外,秦老将軍悔得腸子都青了,她和魏沖并肩而站,望着階下或竄逃,或罵罵咧咧的衆臣,低聲問:“你知不知道?”
魏沖站在那像個柱子,闆着臉挺嚴肅,沒吱聲。
秦老将軍道:“你們他媽的,一個一個純在騙老子。鬧成現在這鬼樣,我看你們怎麼收場。”
魏沖悄悄後退了一步,神色卻認真了些,道:“可我覺得這樣一鬧,挺痛快的。”
秦老将軍道:“痛快,你管這叫痛快?都把她當鬼了!”
雙目看向階下嘈雜的喧鬧,魏沖面色微暗,忽沉聲道:“就算被認作鬼又有什麼不好。亡魂返世,親者喜之,疏者遠之,怕的隻有虧心的人。他們若懼,便叫她懼,最好吓死。”
秦老将軍一陣默然,目光随她望向階下,廊外大風呼嘯,嗚嗚刮過,鵝毛大雪淩亂飛舞于暗空之中,四下陰雲壓陵,不見天光。
吱呀一聲,身後殿門沉啟,衆皆扭頭望去,見風臨踏出殿門。
一身黑似濃夜的衣袍踏入風中,呼地被拍上三四朵雪花,倏爾化散于漆黑衣擺,風臨額前發絲被吹亂了些,抹額銀虎現着寒光,在這陰天黑地飛雪之天,倒襯得那張蒼白面孔冰冷森寒。
“走吧。”她道,頭也不回踏出享殿,一路踏下長階,在踏進大雪的刹那,風臨腳步放緩,目光投向前方狂舞的風雪,略有片刻失神。
“殿下?”魏沖停步望她,見她站在茫茫白雪裡,雙目沉靜如淵。眼前雪花大把大把撒下,教人難以視清事物,而在紛亂白點中,那張蒼白的臉如高山不化的冰玉,靜而漠,似冷眼注視這場風雪,帶着隔世的疏離。
“殿下?”魏沖又喚了一聲,似是疑惑,又似在催促。
風臨注視着眼前漫天大雪,輕呼一口白氣,似是自語,緩慢說出幾個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
“什麼?”魏沖看着她。
風臨搖搖頭,話音似噙着冷笑,大步而去,“去時我生而我死,歸時我死亦我生。死生之地,一念之差,一線之别,生亦無甚可喜,死又何嘗不歡。此去猶難定判,然亦不遠矣。今日且去,下一次……”
“我要她親自把我請回來。”
狂風呼嘯而過,瘦削的身影霎時沒入漫天亂白之中,再難尋蹤影。
唯有一聲若有若無的悲鳴,混着凄厲冬風,如泣如訴回蕩在皇陵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