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中一時空曠,落針可聞,徐太醫緊張站在榻前作揖。
皇夫躺在床榻上,兩眼木然望着上空,直言道:“徐太醫,吾還剩多少日子可活。”
徐太醫立刻下拜:“臣惶恐!殿下福澤深厚,自是有長久……”
“徐太醫。”皇夫緩緩坐起身,望着他道,“你與吾十幾年交情了,說實話吧。”
“這……”徐太醫語噎,臉色甚是為難。
“不便明言麼,也罷。”皇夫向前伸出手,微微一抖,長袖滑下遮蔽住手掌,伸向禦醫道,“如此呢?”
徐太醫擡頭望了望長袖,又看了看榻上人臉色,終究重重歎了口氣,跪行上前,将一手探入袖中,輕輕比了個手勢。
皇夫垂眸默然,半晌收回手,道:“也好。”
徐太醫深深下拜:“殿下恕罪……”
“起罷,人之生死皆由天定,你又有何罪。”皇夫說罷,重新轉回榻上,隻道,“你退吧,去時隻将依雲喚進來。”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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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為了守着他,武皇心急之下直接取消了早朝,為了後宮事取消朝會,在她二十幾年的執政歲月也是頭一回,在朝中引了陣不小的議論。
隻是在那日後,她便沒再見醒着的皇夫。怕惹他激動,又怕會見到他厭惡的眼神,武皇隻在夜裡人睡着後,方才悄悄入殿内看上一眼,問一問宮人他飲食如何,身體是否不适。
白日裡,她便如畏光的蝙蝠,固步于紫宸殿中,遠遠地避開栖梧宮。如此過了三日。
“朕乏了。”武皇看着眼前成堆的奏折,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一旁撫琴的衛氏也停下了手指,一時間殿内寂靜。
劉育昌跟了武皇多年,自是能揣摩幾分聖意,是而問道:“陛下勞累了這些時候,不如歇歇?方才栖梧宮的人還來說呢,皇夫今晨熬了湯,算一算現在也該好了。”
“嗯……嗯?!”
武皇猛地擡頭,瞪大眼睛看向劉育昌,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劉育昌笑呵呵道:“陛下,栖梧宮剛剛派人來說的,現在去追,隻怕人還沒走遠呢。”
武皇立刻起身道:“混賬東西,怎不早言語!”
被罵一句,劉育昌卻不惱,笑吟吟說:“陛下恕罪,奴哪裡敢自己做主?還不是皇夫殿□□恤您政務繁忙,特意叫人囑咐說不必急禀,待您忙罷,再提起。”
說到此,他特意頓了頓,笑說:“陛下,這是皇夫殿下的一番心意啊。”
武皇聽見這話,心裡早便柔軟起來,從前二人還未生龃龉時,皇夫每每備了膳食,都是這樣來請她的,不急着禀告,隻待她忙完理完,再着人提醒一句。
無論她去不去,那時他都會等。
哪裡還不明白,她按不住胸膛裡酸澀的喜意,作穩狀道:“嗯,既如此,也不好辜負皇夫的一番心意。即刻擺駕。”
“遵旨。”劉育昌作揖應答,眉眼帶笑,好像陛下高興他便也高興一般。
備駕離殿,一路行至栖梧宮前,不待龍辇落穩,武皇便快步下辇往宮門疾去。剛踏進宮内,風中帶來的香氣便勾起武皇舊日的回憶,她按住激動的心情,循着淡淡的膳香,一路來到了小膳房,皇夫正輕倚在細柱前,對着眼前的紫砂鍋出神。
水煙缭繞,銀發垂腰,皇夫如身在仙山霧裡,身影綽綽,有些不真切的美。
他本就膚白,又穿着素色衣衫,銀發雪膚,若非今晨抿了一點口脂,整個人真是蒼白的沒有一點顔色。
此情此景不知多少年未見,武皇又豈能不動容,她忍着激動與感慨,悄聲走到他身後,一如從前那般,伸手輕輕攬住了皇夫的腰,無限溫柔地問出那句家常的話:“能喝了嗎?”
突然被身後抱住,皇夫微微側首,也沒有驚訝的模樣,隻淡淡回道:“快了。”
不過片刻回首,武皇便眼尖發現了什麼,松了手,走到他身側,輕輕撚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低下頭來。她細細瞧了許久,眼露喜色道:“你擦口脂了?”
“嗯。”皇夫就那麼低頭望着她,輕輕嗯了一聲,長長的睫羽幾乎蓋住了他的眼瞳,透不進一點光。
盡管飽受磋磨,皇夫仍是美的。原是似玉一般溫瑩的美,現是精美而易碎的瓷器,帶着幾分病弱的蒼白。
盡管他依舊美麗,但總覺得缺了一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武皇或許知曉,但她從來不說。似乎,他們二人之間似是隔了一層窗戶紙,隻要不捅破,便可維系這樣的現狀。
但這一抹淡淡的脂色如一點火星,頃刻燒盡了武皇望見的荒原枯草,教她不禁生出了綠春的期盼。
武皇指尖上移,在他皇夫的唇前停留了許久,想觸卻又不敢觸,如視珍寶般盯了許久,才移手道:“很好看。”
皇夫望回爐竈,道:“陛下喜歡就好。”
武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皇夫打斷:“湯好了,請陛下移步殿中吧。”
這飯氣氛寡淡,但武皇卻是心情大好,她多年未曾嘗過皇夫手藝,喝時如飲甘霖,離去時也腳步輕快。
對于他,武皇也不敢奢求太多,她知道自己做了許多事,無可挽回,她也不盼他能像從前一般待她,隻要給一點點好顔色便好。隻要不再推開她便好。
回到紫宸殿,自有許多人面見禀事,武皇心情大好,動作間尤為利落。在喚來一人時,她忽然擱置下筆,難得悅色道:“你說的不錯,男人果然還是抵不住花月之情,雖生波折,但今般種種,也着實破冰解凍了。罷了,先前罰你的,今便解了吧。”
殿中人影叩地,恭聲道:“叩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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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武皇走了沒一個時辰,便有一隊浩浩蕩蕩的人手捧寶匣入栖梧宮。
皇夫木然站在廊下,看着宮婢們手中的胭脂水粉,聽着金器玉環叮當的鳴響,面龐沒有半分波瀾。他身後的宮人拿着單子喜道:“殿下您瞧,陛下光是口脂就賜了整整五十盒,當真把您放在心上!”
皇夫仍是望着院中人來人往,沒有接話。文雁歎氣,給了那人一個眼色示意她退下,隻叫皇子去理賞賜,學着安置,自己則回殿中取了鬥篷披在皇夫身上,勸道:“殿下,外頭風大了,回殿去吧?”
廊下皇夫仍不動,卻問了他一句:“文雁,你聽這院内叮叮當當,像不像誰在跑跳?”
文雁手一滞,雙唇如灌了鉛,無法接話。
皇夫道:“再站一會兒吧。”
文雁難過,黯黯回頭,命人搬了把座椅來,勸着皇夫坐下了。
大庭中人來來往往,物品安置之時,饒是禦前的宮人,所捧之物也難免發出一聲金玉鳴響,每當這時,皇夫都會輕輕合上眼睛,隻去聽那一聲聲清朗的音色,就好似這院中往來的并不是宮人,而是行走跑跳着兩個會佩玉帶金的女孩。
再長的禮也有安置完的時候,随着人行禮言退,腳步一個個撤出宮外,人漸漸少去,不多時,偌大的宮庭又靜了下來。
皇夫緩緩睜開眼,坐望空庭。
許久,他忽然開口說了句話,說時,他像個有些遲鈍的孩子,此時才發覺不對似的,帶着一點不解,緩緩地,小聲地吐露自己的問題。
“好累啊,從前活着也這麼累嗎。”
聲音不再清冽,鈍鈍的,像把鈍刀子捅在文雁胸口,他遭重重狠擊,望着眼前白發人,不由哽咽着蹲在地上,極為酸楚地喚了聲:“公子……”
彼時冷風幽幽而過,吹起空庭殘雪,椅上長發随風而起,絲絲飄入空中,素與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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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帝與夫共赴沐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