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輕輕笑了一聲,道:“春秋鼎盛……什麼春秋可以數十年不衰……”
她目光遊散于夜幕之中,低聲自語道:“不能再拖了。”
劉育昌未能聽清,卻又不好問,微微湊前了一點,正聽見武皇開口道:“柳尚書家最小的兒子,還未婚配吧?”
劉育昌立刻道:“是的陛下,她小兒今年十八,婚事一直摁着沒議。”
武皇望着足下長長台階,沉聲道:“雖比琉璃婢大了些,但年長幾歲也穩重些。”
身後的劉育昌臉色微變,試探着開口:“陛下的意思是?”
眼前人未答,披着一身繁複華美的龍袍踏下長階,在兩側宮人執着的點點燈光中,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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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紫宸殿降旨,将柳尚書幼子柳岺歌賜婚于淨王風和。
朝臣暗地私議,言及兩位親王姻親,一個丞相子,一個尚書子,皆世家重臣,難分伯仲,一時難判武皇态度。
而這道賜婚旨意帶來的影響極為迅速,不過三五日,朝中對風恪的彈劾又起一波,衛家更是将先前京城傳出的童謠私下奏與武皇,借此斥缙王監國不力,果然引得武皇不快。
加之缙王至今仍在崇國寺,淨王遇刺一案尚未明晰,朝中不免将種種猜疑都投到風恪身上,缙淨兩派朝上言辭交鋒愈發顯露鋒芒,參與者越來越多,俨然就要鬧到明面上來了,恰此時,子丞相上書,論起了今歲懿明太女靈祭之事。
六年了,對于懿明太女的事宜,武皇的态度一如既往,自然是辦,還要大辦。
然這事就像起了個話頭,提起太女,就不免想起那位,就算有意避開,不知怎麼拐着,最終還是拐到了鎮北王風臨身上。
謝元珩的屬下于此時提起,若要大祭,那麼太女的親妹妹,曾經的定安王風臨要不要來?
有的事是不能提的,提了就不可收拾。
有子、謝二人,朝臣很快便議論起來。縱然武皇不快,當堂擱置,也架不住私下臣子奏對。
不贊同的劉尚書勸她顧局,祝勉勸說憂患,贊同的子丞相懇請她顧情,老臣勸說她顧禮,而謝元珩更是直言請令鎮北王歸京,未免縱虎成踞北之勢,不好收拾,更言說此時淨王年幼,難招架紛争,以退為進,暗示拘人入局。
如此四日,紫宸殿終又降一道旨,準鎮北王風臨歸京,參懿明太女六載歲祭。
聖旨傳出,當日便有前朝老臣登殿求見,老臣聞人惠及面見陛下,便跪于尊前,悲指錯處,言道:“先帝縱失一朝錯手,便緻争局,今彙三王于籠,将為亂勢之患,懇收聖言!”言至深處,涕淚交加。
如此言辭武皇怎能相容,當即滿腔隐憤,痛厭其提及先帝,她自覺事在掌握,一切盡在謀劃之中,惱對方不識她真意,又厭其失了體面,僅面上略安撫了幾句,便叫人送走了聞人惠。待其走後,旨意照發不誤。
聞人惠當夜聞訊,于家中抱舊友痛哭,哀道:“舊亂又将現矣!”
其友勸道:“朝中舊人豈不知聖意,不言乃是順勢為之,亦有道理。此國儲未立之時,當保全自身,何苦冒頭谏言,趟涉渾水污己袖袍?”
聞人惠憤撇友手,道:“汝人言否!”
遂命家仆送客,己仍哀哀獨泣,卻是難挽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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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參靈祭的聖意降到北域,将軍府中人聽了都面露喜色,大松一口氣,白青季更是樂着跑到風臨面前道:“恭喜殿下如願了!”
風臨抓着聖旨反複看遍,眼裡閃現異樣的興奮神采,連連低笑,卻吩咐人道:“給孤拒了,就說孤病着!”
休說白青季,連堂中幾人都愣了一下,“殿下緣何……”
風臨噙笑轉過身,手将聖旨自空中一甩,唰啦一聲帛鳴,錦軸如蛇繞身而展,風臨就在蛇中大笑道:“緣何?請人回去送死,還不放下身段?拒了拒了!孤要她再來請!哈哈!”
堂中陷入沉默,偌大的明堂唯有她的笑聲回蕩。
秦老将軍重重歎了口氣,擰着眉毛帶着人出去回旨了,白青季與趙長華跟在後面,待出了門立刻嚴肅道:“我說真的,殿下的藥還是要吃!”
趙長華沒吭聲,但也是發愁,不為别的,眼下北軍帳内竟沒有一個能勸得動風臨的謀臣,如此下去,殿下一旦行事偏激,誰來勸阻?
更妄論許多人去歲被扣在華京,大半生死不知,這緊要時候,魏沖又遭流放,别說勸了,殿下還得去救她呢。
趙長華自己倒有心想給些勸說,奈何自己是新晉人,還沒摸清殿下脾性,怎好像殿下身邊老人那樣貿貿然進言。指望殿下身邊人……
想到這裡,趙長華看了眼身旁白青季,立刻挪過眼去,在心裡重重歎氣:指望她?别被殿下忽悠得在旁遞刀就不錯了!
複文就這樣傳回了京中,秦老将軍心中不安,忐忑數日,不想京中竟又修旨來請。
這次文中闡明靈祭之重,提及先太女與鎮北王舊日恩誼,可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然交由風臨手裡掃過一遍,照舊往回一丢,道:“繼續拒。”
第三回,八百裡加急,聖旨簡明扼要了許多,不再婉言關懷,亦不再提太女恩義,則是直接了當的“召鎮北王風臨歸京參祭”。
這一回,風臨終于大笑着點頭,像是順了意的少虎,扯着聖旨在堂中轉起了圈。吓得白青季慌忙跑去叫來了府醫,被風臨好一頓斥。
當夜,風臨召僚屬集會,吩咐種種。
翌日晨,她收拾動身,臨行前,她特意命人将身體不适的榮恒恩請來,當着對方的面,又處死了兩個潛入北原的細作。
榮恒恩本就受過驚,心神未穩,再見一次削首血瀑,回去當夜便吓病了,戰戰兢兢催人送信歸家,要她們給自己調回去,然書信一出城,便被風臨早安排好的人截下了。
出行那日,城中将士列隊相送,一排排風字于空中飄舞,風臨策馬而出,玄黑衣擺挺括鋒利,猶似黑劍,一衆将士立于城門前,待馬停穩,自隊中擡出一把七尺偃月刀。
此刀為精鋼玄鐵煉制,氣冷身沉,長柄烏黑,镌有細龍鱗紋,刀身長鋒雪亮,刀背有一烏鐵黑龍盤旋而上,自銜接處盤于刀背,龍睛湛湛。整刀如一條玄龍所化,冽光寒利,似隻稍一舞,玄龍便會張口露出利牙,将刀下人撕咬啖盡。
“這是?”風臨下馬,秦老将軍一衆上前,将刀遞到風臨面前,道:“臨别之禮。”
“殿下,此去路險,望君珍重。”
四下萬千将士,此刻都随老将軍齊聲道:“望君珍重!”
長風呼嘯,字旗獵獵而響,風臨擡手一把拎起新刀,單手自空中呼呼掄了一圈,飒然笑道:“承君之器,全君之願。”
身後烈馬低鳴,風臨拎刀而上,一揮手,成片馬蹄随之而動。晴空日下,風臨轉過身去,面朝前路,背影策馬漸遠,隻在風聲裡留下一句話。
“好兒郎死生自負,不必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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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國寺禅房内,風恪好不容易賄出一條路子來,叫人遞進話來,卻不想得到的是這樣的消息,哪裡還坐得住。
她心想,風臨雖曾叫我吃了一虧,但終究是個不受待見的廢人,再能蹦跶,也不過四五年光景,隻待母皇年老,我便是武朝說一不二的掌權人,還怕料理不了一個失了議儲資格的皇女?眼下唯一可稱對手的,就是那個風和。
母皇心思多變,誰知她會不會花上三五年再培養一個太女?我早自那風和出生起便多加防範,可到底沒防住!豎子究竟使了甚法子,竟勾得母皇的注意!
信報的消息已是三日前的,誰知這幾日又會有什麼變化!
思索至此,風恪更是焦躁,猛抓起桌旁的茶杯将冷茶飲了個幹淨,後一把擲碎了茶盞,沖門外喝道:“來人!本王的茶都沒了,還不來倒!”
門外侍衛入堂,見這一地碎瓷進退兩難,隻得硬着頭皮行禮,還未出聲,風恪便怒喝道:“知不知吾等了你多久!而今連你也敢怠慢吾?!”
說着,她便将桌上茶盞器皿一股腦地往人身上砸去。
那人哪裡敢得罪親王,隻得慌忙躲避,連聲道:“下官豈敢!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隻是風恪焦躁不已,怒火未消,如何能停手,直将人砸得連連告罪,她亦不能解恨,當晚發瘋般傳信于外,命令黨羽必要攔下風臨歸京。
一連三五日朝堂沸議,反聲激烈,同意之聲亦大,不知怎的,謝柳二家在此事上出奇一緻,都暗暗應和,而子丞相一派更不必說,已謝上聖恩了。
餘者不肯明确表态,便少聲勢,加之謝等人許是記恨先前對淨王的彈劾,缙王派一時朝堂失利,夜裡集會,言辭激烈。劉達意尚書更是憤意難平,幸得慕歸雨勸解,說眼下大勢已成,拗不過,不如暫避鋒芒,順其為之,更言之鑿鑿道待風臨歸京,缙王困境必然得解。
劉達意眼睛一亮,叫她細細說來,慕歸雨附耳嘀咕好一陣,劉達意覺得大有道理,便定下主意,托人傳話去寬慰風恪,叫她在寺中暫且忍耐。
然風恪如何能忍?她被禁足寺中本就惴惴不安,如今見自己姑母也不肯順意,心火暴起。
隻是她再百般不願,眼下之事也不可能順她意而行了。
半月後,她終于被放出佛寺,卻是去迎接自北歸來的那個嫡皇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