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厭冬天。
因為每到這個季節,手上就會有大大小小瘙癢難忍的凍瘡。如果沒有錢買藥活還多的時候,那兩隻手通常會爛得慘不忍睹。
早些年還能趁陳岚馨爛泥一樣爬床上昏睡的時候偷拿錢去買點藥緩解一下,讓傷口保持一個巧妙地介于愈合和腐爛之間的狀态。
反正她看我一眼就惡心,肯定發現不了這點變化。
但這兩年不行了,因為她成功帶着我這個小拖油瓶改嫁給了一個屠夫。
陳岚馨是個家喻戶曉的潑婦沒錯,但那屠夫更是惡貫滿盈,據說還殺過人。
總之,在外人看來陳岚馨和他簡直就是天仙配。
我不覺得。
畢竟陳岚馨和他在一起之後,變得“賢惠”了不少。刀疤臉屠夫不過對她用了她對我管教方法的十分之一,她便敗下陣來,開始做小伏低。
搞得我錢也偷不到,手上的傷口都已經開始出現些蠕動着黏糊糊身體的白色蟲子。
今天實在是受不住,我摳着手,去問陳岚馨要錢。
果不其然,陳岚馨像是被人插了一刀的野豬尖叫起來:“你個賠錢貨,你怎麼不去死!”
去死。每個人都叫我去死,可我不想死,我隻想活着,哪怕苟延殘喘也好。
我沒敢說話,就低眉順眼站在那裡。和她作對讨不到好果子吃,而且我沒力氣和她争。
陳岚馨躺在油漬灰塵黏在一起看不清顔色的被褥上側頭吸了口粉末狀的東西,然後轉頭沖我招了下手:“你過來。”
我才不想過去。
薄薄的窗簾被風吹開一角又很快落下,借着那一瞬透進來的昏暗月光,我看到她那張幹糙臉上的劣質脂粉像灰白色的水泥一樣這裡裂一塊那裡掉一塊。加上眼下的黑青和眼裡猩紅的紅血絲,她活像是個被封印了幾百年的僵屍,看起來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死咬住我的脖子。
可是手上的蟲子好像開始咬傷口裡反複爛掉的肉,又疼又癢,我真的受不了。
我隻能往前走幾步,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陳岚馨一把拽過我,抄過燭台狠狠按在我血肉模糊的手背上,瘋狗似咬着牙又按又戳。
我聞到了肉燒焦的味道。還有蟲子爆開的滋滋聲。
不過傷口終于不癢了,甚至疼到有種天靈蓋一激靈的舒爽。
她扔掉燭台,掐住我的傷口:“買不起,你就去偷啊。”
我當然不會偷,如果會的話,我還能活成現在這副慘樣嗎?
衣褲永遠蓋不住手腕腳腕,身上永遠一股馊味,頭發裡永遠一抓一指甲蓋虱子。
其實很久以前被隔壁家那個叫陶諾的讨厭家夥地捂着鼻子嘲笑的時候,我也有去仔細清洗過,大冬天河水結冰我連凍瘡都不顧了。
結果手差點廢掉,他們依舊一副“她怎麼還不立刻消失”的表情。
說我永遠有股酸臭味,隻配和垃圾在一起。
後來我明白了,隻要陳岚馨是我的母親,我這輩子都永無安甯。
出身問題我沒辦法,我總不能弑母改命。
所以我放棄改變旁人的看法。本來我想着隻要不聽不管不理,他們自讨無趣,自然不會來找我麻煩。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有煩人的蒼蠅繞着我轉。
終于,在他們又抓着我的頭往逼仄狹小的狗洞塞還往我嘴裡灌泔水的時候,我忍不住拿小刀輕輕捅了那個小胖墩的眼睛。
我發誓,真的隻是輕輕一刀,可小胖墩眼瞎了。
我那時隻有五歲,五歲的孩子能知道眼球很脆弱嗎?當然不知道。
大人們不也老是說“他還隻是個孩子,他能懂什麼”這種話。不知者無罪,我沒有錯,但我害怕陳岚馨打我。
所以我那時在外面遊蕩了兩個月才敢回去。
結果回去後我發現風平浪靜。陳岚馨忙着在外面鬼混,沒空找我麻煩。而小胖墩一家,在找我無果後去找陳岚馨索賠,反被一哭二鬧三碰瓷的陳岚馨折磨到不敢出門。
經此我就明白了,像我們這種隻有一條爛命的,最适合惹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從此我隻要亮一亮小刀,那些蒼蠅便一哄而散,最後擁有了比陳岚馨還惡臭的名聲。
直到今日我都不明白我這個惡人到底做錯了什麼。我錯了嗎?我沒有。但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為我說話?
私塾夫子說如果你被所有人都不喜,那你一定有問題,要從自身找原因。
所以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世上至親也恨不得我去死呢?
十二歲的我依舊沒想清楚。
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屠夫推開羊圈圍欄,丢給我一瓶藥。
他靠近我,嘴裡的臭氣夾雜着羊屎味熏得我頭暈眼花。
“娃啊,我已經好好教訓過那婆娘了。”
“嗝……”
“你莫怕,這藥你拿着,費老鼻子勁才得來的哩。”
說得挺好聽的。如果忽略他伸向我衣服裡的手。
五歲的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十二歲的我當然很清楚他在幹什麼。
我習慣性去找藏在腰後面的小刀,卻什麼都沒摸到。
我出了一身冷汗。
屠夫哈哈笑着露出手裡熟悉的刀柄:“小賤種,你是在找這個?”
他把刀重新揣進懷裡,舔了舔一口爛黃牙,老褶子炸開:“來試試嘛,保準你日後喜歡上這滋味。”
我按照腦海裡演練了千百次的畫面,瞄準對方的裆部,一腳踹過去。
大概是沒想到我還有這招,屠夫一時間沒防備,轟然倒地,疼得直抽搐。
我飛速跨過圍欄,按照設定好的路線往蘆葦蕩方向狂奔。
冷風呼啦啦吹着我的濕漉漉的頭發,大腦裡一片空白,所有鼻涕蟲一樣黏在身上的糟心事像被甩掉腳下,隻感覺虛弱的四肢充滿了力量。
我穿過小樹林,繞過小河,掠過麥子地,我不記得自己跑了多遠,隻覺得一點都不累,相反,還越來越興奮。
如果不是被一個軟軟的東西絆了一腳,我真的想一直一直跑下去,跑到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才好,誰都别來煩我。
“唉吆。”
我腿下壓到那個暖和柔軟的東西發出痛苦呻吟聲。
原來是撞到了人。
撞到了人……我一下從地上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