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不知為何,他從對方看似沒什麼溫度的眼中感受到了一種空洞的茫然,還有微不可察的糾結。
他在糾結什麼?
邊玉珣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幾人一-夜未眠,次日遊行照常行進,有了江盞的傳信,渡口處果然無人阻攔,甚至派人在他們遊行必經之處驅散群衆。
陰女祭每年過江川,并非坐船,而是走一道名為“渡橋”的橋,此橋藏身于江面大霧之中,隻為陰女祭而開,除卻遊行之外的人上了此橋,便隻有死路一條。
渡橋的另一邊隻有死人才知曉,而他們早就随着遊行一同被獻祭給了若木。
上橋前,侍女将香花鋪于歌者身前,這群活死人不知從何處取來了酒,一點一點傾倒在自己身邊。
酒氣容易讓人心神動蕩,于活人而言百害無利。
“閉氣,都進轎子裡。”步成塵揮手施法,順便收回了化身。
衆人身上皆多了一道金光,聞言立刻閉氣鑽進了轎子裡。狹小的空間裡突然多了三個男人,隻會更加狹窄擁擠。花轎之外突然傳來一陣鈴音,轎子上的門窗嘎吱嘎吱響。
邊玉珣推了推小木窗:“被封住了。”
李逍環顧四周,發現少了一個人:“尋玉師弟怎麼不見了?”
邊玉珣瞥了一眼步成塵,道:“不用擔心,楚尋玉有别的——”
話音未落,轎身猛然顫-抖起來,衆人不得不靠近角落穩住身形,突然江盞面色十分難看地捂住了口鼻,手裡折扇扇到飛起。
步成塵見此,冷聲道:“你要是吐在這裡,我就給你踹出去。”
江盞慌忙擺手,壓下喉中翻滾之意:“别踹,我隻是暈水……我們現在應該已經上了橋……”
花轎似乎穩穩當當走在渡橋上,外面不時傳來鈴聲與歌聲,這些雜音灌注進江盞耳中隻讓他感到更加難受。邊玉珣見他臉色實在差勁,便将人打昏,讓李逍代為照顧。
不知走了多久,鈴聲停了,歌聲也停了,由遠及近傳來氣勢如排山倒海一般的高呼,随之響起的是一聲聲短暫又急促的叩拜。
“若木憐我……”
而後湧上來一股熱烈洶湧的酒氣。
花轎裡的空氣似乎變得有些稀薄,角落處不斷落下細碎的木屑,還有熱浪自下向上湧來。
邊玉珣心道不好,猛然起身撞擊門窗,已是不能動搖分毫。
步成塵擡頭,看見角落裡的棺釘,施法将其中一顆以替換掉。他抓上邊玉珣的肩膀,把人拉了回來。
“别撞了。”
“三釘入棺,這花轎已經變成了活人棺,等陣法成了,我們就真的出不去了。”邊玉珣被熱氣沖昏了頭,險些不能保持理智。
“别撞了。”步成塵把被替換下來的棺釘塞進了邊玉珣手裡,“外面是火祭,我會想辦法把棺木破開,之後你趁機将這一枚棺釘釘入花轎裡。”
就在這時轎身猛然抖動起來,衆人被颠簸至角落裡,花轎之外滾燙灼熱的氣息還在不斷向轎内蔓延。
木料燃燒的氣味飄入衆人鼻中,江盞尚未清醒,無意識喃道:“怎麼着火了……”
李逍熱的滿頭大汗,懷裡還有個累贅,根本不敢松懈:“小師祖,邊前輩,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邊玉珣順口道:“别慌。”
步成塵一掌拍上轎身,花轎應聲四分五裂,沖天的火舌舔舐上來,燎得衆人心驚。
棺中無人,棺釘不足,火祭陣法并未得到滿足,這火勢是要爆炸的征兆。
“邊玉珣!”
邊玉珣聞聲立刻将那枚棺釘送入花轎中,火勢向上猛漲一尺高,噼裡啪啦地燒灼着木料。
衆人心驚肉跳,盯着火勢轉小才微微放松。那火來自水面,不知因何而生,卻生生不息地燒灼一切。火光照亮之處,邊界處可見明晰的枝幹溝-壑,倒映在水中宛如枯朽的垂簾。
“這裡是哪兒?”
環顧四周,他們頭上是望不見盡頭的黑色空洞,腳下是不會有波瀾的死水。
步成塵正低頭盯着這水,回應道:“若木。”
他們過了渡橋,竟是直接進入了若木的枝幹裡。花轎被投進來祭祀,外面那些活死人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他們,想來那火焰燒灼的,正是他們的軀體。
腳下的水突然微微顫動,泛起漣漪,似是哀歎萬千死衆的性命。
邊玉珣的眸光映着不熄的火,這火的氣味格外沖鼻,并不好聞。熊熊燃燒的火焰中不隻有生人骨肉香,還夾雜着厚重的死氣。
陰女祭送嫁之人,少說也有千人。活死人處于生死之間,難以用尋常狀态界定,但至少心髒還在跳動,應當被度化送走,而非烈火焚身。
李逍手中一緊,昏睡中的江盞感受到了痛意微微蹙眉,意識依舊模糊。
濃煙不斷擡升,死氣下沉沒入水中,大火雖然漸漸消散,但他們眼前的場景卻并沒有變得昏暗。
因為若木枝幹裡,飄出來萬千螢火蟲,亮着青綠青黃的熒光在衆人眼前閃爍。
那群螢火蟲一半向上飛去,如萬千燈盞升上夜空;一半又向下飛撲,遇水則熄,靜靜等待魂體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