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記得霍爾格那一瞥,所以最開始海德裡希就挖掉了他的眼睛。就好像早已洞察自己的命運一般,霍爾格獰笑着詛咒着他。他嘲笑着海德裡希也不過是命運的囚徒,流着裡希特血脈的哨兵永遠無法逃脫出身的原罪。
海德裡希忍無可忍地割掉他的舌頭,讓他在血泊之中痛苦地掙紮,但直至死去霍爾格也沒有向他求饒。血污模糊了他的視線,身體不受控地下跪。阿德勒沖上前想要将他扶起,卻被他甩開。
“海德裡希,我的孩子。”
意識裡,那道聲音仿佛鋼印烙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
“你會知道的,你會理解我的。那台機器賦予我們的是多麼珍貴的東西,我們的文明再過千年,不,甚至萬年都不可能達到的高度。”
他發了瘋似地沖進科學理事會的大樓,沖到霍爾格的住處将一疊疊稿紙撕得粉碎,在紙屑堆成的高山上一把火點燃了那些罪證。火舌将他吞沒前阿德勒手忙腳亂地将他拉了出來。
大火已經燎傷了他的臉,煙塵灼傷了右眼,但脖頸上的桎梏也一并被大火吞沒,給他留下一道可怖的傷疤。
傷愈以後海德裡希再次回到廢城,回到舊實驗室的遺址。穿過廢墟,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金屬門。81号在那裡等着他。
“我們的城市是錨點。”
迷途者的燈塔,那位在“精神圖景”中凝望星空深處的女人這麼說道。
“我們的城市是容器。”
“它記錄了近萬人的數據,模拟出一個25号宇宙,在那裡推演人類文明的演化。我的導師,我的丈夫,他将命名這份偉大作品的命名權交給了我,他說這将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作品。如果我的哥哥能帶回宇宙之中的數據,那麼它将成為全知全能的上帝。人類的過去會被記錄,人類的未來也會被推演出來,宇宙的終極答案就在它之中……”
“迷途的羔羊啊,你來自哪一個時空?請你告訴我它的預言是否已經終結?”
海德裡希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夢中的女人卻微微一笑。早有預料一般。
“它給你們的文明帶來了災難。”
她轉向遼闊的星空。
“當科學技術遠超于社會的發展就會帶來巨大的革新,改革的開始往往也預示着一個時代甚至一個文明的終結。在我生活的黃金年代,「觀測者」并說不上是一個可以改變時代的創造,我創造它,隻是為了一段天外來信。”
沙漠的深處,一座地下城市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誕生。
“我們的城市是謊言。”
海德裡希如是說。
“文明從未毀滅。「觀測者」,先行者在沙漠中蹉跎一生的研究,為他們犯下的罪行。那是新生的希望,也是異化人類的怪物。全知全能的上帝既是保護者也是收割者。竊火者終究要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價。于是,維爾斯特誕生了。
“我們賴以生存的烏托邦不過是謊言。
“維爾斯特自誕生起就是一場試驗。”
高層默許對幸存者的欺騙,直到時間将一切記憶全部磨滅。無人再提起黃沙之下埋藏的秘密。曆史被篡改後,集權統治合理化,既得利益者因此安于現狀。自以為封閉于胡桃夾内的無上疆域之王。
為什麼呢?為什麼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你們看不到嗎?你們明明都能看到,都能看到,為什麼視而不見?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在害怕什麼?你們在逃避什麼?
當陳列于此的機櫃再度亮起,特奧多爾跑過一條條街巷,長居地底的人們在他的帶領下從漆黑的洞口湧出。
81号站在監視屏下,與海德裡希處在其中的面孔遙遙相望,數據流開始變得緩慢,最後停頓。
有翼獸的翅膀拂過高樓,聚集于開闊地帶的人群發出騷動。
格蕾塔最先跑進白塔,接着是背着林嘯的萊爾希。
來不及停頓,萊爾希高舉着特奧多爾軍用識别牌,格蕾塔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喊着:“帶着孩子們撤到廢城!快!”
野獸的嘶吼聲在此刻清晰可聞。
年長的哨兵們終于意識到了異常,在短暫地混亂之後迅速地恢複了秩序。一位哨兵主動請命,帶着消息前往主城區的學校。其餘人則在萊爾希的指揮下有序地撤離。
易知披上制服混迹在警衛之中。城市中心的暴動更加混亂,沒有人注意到悄然混入隊伍之中的陌生面孔。反抗軍的成員不經意推搡着其他人,讓特奧多爾得以順利通過層層包圍。
海德裡希耐心地等待着。
那道白色的身影跨過月牙湖,越過層層疊疊的高樓,核心區的大門為他敞開。特奧多爾的呼吸幾乎停滞,隻有腦海裡一個模糊的念頭支撐着他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
周圍的世界開始解離崩塌。高樓間,無數雙眼睛透過玻璃注視着他。
“如果新生的雛鳥無法從内部打開敲開蛋殼,你會怎麼做?年輕的領袖?”
“砸碎它。”
“砸碎它!”
不知何時,有人攀上高處,振臂高呼。
“砸碎它!!”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緊接着爆發出呼喊,聲浪一層高過一層,警衛們幾乎隻是象征性地阻攔。不多時,身穿制服的人也加入到了聲讨之中。工人、農民、年輕的、年長的,從四面八方慢慢彙聚成龐大的遊龍一般的隊伍。
拳頭,錘子,扳手,榔頭……生産用的工具一下又一下擊打着鋼鐵鑄就的高牆,無論男女,無論老少,在黑暗中,所有人合力,隻為撼動那扇堅不可摧的大門。
有人畏縮,有人停滞不前,哨兵帶來讓孩子們撤離的消息,他們混迹在護送孩子的隊伍中,但沒有人苛責他們的逃避。
林嘯沒有忘記阿德勒給他的警告,沒有離開白塔的哨兵在他的指揮下開始組織守備。
萊爾希勸他養傷,他在簡單包紮後還是換上了厚重的裝備,向萊爾希對他這段時間的照顧表示感謝。
“去找他吧,少校還在等你。”
刀刃沒入心髒,南希倒在血泊之中,海德裡希宣告着他的罪行。講演仍在繼續。每個人的手環上,數據不停地跳躍更新,塞勒涅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身體卻在不停地顫抖。
剛剛發生了什麼?她已經完全記不清了。身體不受控制。被束縛的男人在刀刃刺入身體的時候陡然發力,南希自己結束了他的生命。
也許在生命的最後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荒謬。海德裡希對他行為的默許不過是利用,執政官從不認可他的理念。他一直走在錯誤的路上,那條道路的盡頭不是真理,而是嘲弄。但都随着他的倒下,一切歸于寂靜。
“朊病毒不過是基因藥物的副産品,普羅米修斯計劃的火種從來不是基因藥物。”塞勒涅回過神,才意識到那是海德裡希的聲音,“真正的火種是那個孩子本身。”
南希依舊還有微弱的呼吸,雙目圓睜,面容可怖。塞勒涅有些不知所措。
“離開吧,哨兵。”他說,聲音微弱,“離開。”
塞勒涅轉身沒入無盡的黑暗中。他終于閉上雙眼。安安靜靜地感受生命一點點流逝。
“無法啄破蛋殼的幼鳥本身太過孱弱,即使在人為的幹預下也活不到展翅高飛的那一天。”
“我知道。”
“但無論多少次你依舊會這麼做,對嗎?”
海德裡希低聲笑着。
越過高聳的城牆,之内是通體玻璃鑄就的森林,之外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那麼一輩子困死在這個蛋殼之中呢?”他說,“總該有人來砸碎它吧。”
我不會是一個仁慈的君王。
特奧多爾的氣息已經很近了,但他不熟悉這裡,所有的官員都漠視了他的存在。他急不可耐地抓起一個男人,可那人仿佛傀儡一般始終不肯說出一個字。
一扇扇大門被推開,沒有一扇大門之後有着海德裡希的身影。走廊漫長得仿佛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他獨身一人走過漫長的連廊,而終于在最後推開了那扇正确的門。
城市的最頂端,可以透過玻璃清晰地看見每一處隐秘的角落。
海德裡希在玻璃幕牆邊等着他,不經意地擺弄着手中的匕首,餘光瞥向樓底。人群在慢慢彙集,如同烏雲黑壓壓的一片。
“當五十年前的劫難開始時,有一個小女孩誤打誤撞闖進了地底密閉的房間,激活了觀測者的一部分模塊。從那些遺留的數據來看,奧莉維娅大概是維爾斯特時代裡第一個接觸到它的人。”
海德裡希擡起頭,看向特奧多爾時,也将那個久遠的故事娓娓道來。
“自稱‘觀測者’的文明,寄生在這台計算機的數據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自哪裡,又為何會在這裡停留。它被封存于地底,直到他們發現它無窮的潛力。”
“于是他制造了你。”
特奧多爾攥緊了拳頭。
“我最初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在數據之中近似永生的意識體會想要一具人類的軀體。既然81号可以仿生人的身體容納一個人類的意識,什麼它們不故技重施。後來梅爾給了我答案。我覺得你會想知道的。
“它們不是需要這具軀體,而是軀體之中孕育而生的意識,特奧多爾,你本身。”
他看到清透的月光灑在海德裡希的身上,逆着光他看見了兄長臉上的悲傷一閃而過。有翼獸巨大的翼膜蓋住玻璃幕牆,他在寂靜之中聽到了巨獸的哀鳴。
“我第一次和它的鍊接。”海德裡希繼續說,“在它之中看到了注定毀滅的未來。”
戰争,和怪物的戰争無休無盡,直到最後一個戰士的血流盡的那一天。廢墟之下再無人類文明的痕迹,地外的文明才會選擇離開。
因為知曉永遠無法逃過那一雙注視着維爾斯特的眼睛,海德裡希早已學會如何與他們共存、斡旋、甚至是利用。
我永遠無法改變既定的結局,但是或許你可以。
去成為他們需要的英雄。
“該給這場鬧劇一個謝幕禮了,你覺得呢?
“來審判我吧,特奧多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