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谕吉答道。
“或許那是她的使命。起碼,她是那麼認為的,我也利用了這點。”森鷗外繼續道,仿佛不是因為谕吉想聽才說,而純粹是因為自己想說而已,“她恨我是應該的,我們之間…已經無可挽回了,哈。”
……
立原并沒告訴晶子,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讓我答應他。
因為那個代價,在當時,他還覺得不算大。
是的,聽起來不算大,因為我隻說:他還能打仗,就絕不離開戰場,不能回家。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士兵本就該做的,但實則沒那麼容易。
常暗島張開它血盆大口吞噬了無數生命,兵力早就供應不足了,勉強的持平也是因為有晶子的存在。
隻是,立原去見晶子的時候一直對戰争的狀況避而不談,固執地想為她營造一個“一切尚好”的幻夢。
可最後卻讓她從更高處跌下,摔得粉身碎骨,包括她的心……
晶子把花插在瓶子裡,放在手術台的邊上。那畫面近乎詭異,花是純白可愛的,晶子的臉也是,但她手上操作的縫針卻粘連在皮肉上,旁人已經看不清是哪裡的組織,唯有她機械地操作着。
傷員陸陸續續地被擡進醫療大廳,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他們幾乎都已失去知覺,離成為屍體不遠了。
晶子的工作是永無止境的,她像一台機器,不知道從何開始又從何結束,隻是進行着。那是很可怕的感覺,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有意義的,好像努力了也沒有回報,卻已經精疲力盡了。
士兵們也是,被救治之後隻要意識尚還清醒,就會立馬被送回戰場。這裡是個不存在同情的地方,甚至連感情都不需要。
破碎的肢體在晶子手中成了人偶一般,有些人被炮火轟得分成幾截,又被拼湊起來,失了為人的尊嚴,也越發沒了生的勇氣。明明沒有知覺的,但被擡過晶子身邊時卻猛地坐起,被繃帶纏滿的面頰上露出凹陷着的眼睛。
一個人這輩子估計隻能看見兩三次的眼睛。像是從噩夢中驚醒,睜眼又看到了魔鬼一般,難以言說的驚悸。
她是天使還是魔鬼呢?帶人們通往天堂還是地獄?
大概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因為交戰雙方派了使者去中間地帶協商,所以迎來了短暫的休戰。
那天傍晚,立原坐在走廊的角落裡,遠遠地望着快要墜下的落日,手上的拿着的東西已經從不知名的詩集變成了一支煙,他的眸子已布滿空洞,機械地把煙叼到嘴裡。
晶子偷了我桌上的打火機,給他點了煙,然後也靠着破碎的牆體坐下,一句話也沒說。
立原來這兒之前不會抽煙,跟其他士兵學了也并不熟練,再加上不願意被晶子看見,起初,還沒怎麼染上這個毛病。
後來成了習慣。晶子也見證着身邊的人在各方面都每況愈下,無論身體還是精神。
晶子白皙的胳膊出現,立原的煙上抹上一股黯淡的紅光,他愣了片刻,眼裡的疲憊與倦怠越發深厚起來,把僅剩的一絲年輕人的光輝都壓走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微笑道謝,面卻僵着,沒了反應。
“我說過你是天使,對嗎?”他的手指顫抖着,可能跟攝入過多藥物也有關系。
晶子沒接話。
“可你是淩駕于生命之上的,無法理解普通人的痛楚。這怪不得你,但我真的隻能陪你走到這裡了……”他扭過頭,發絲沾着血迹,已無法被風吹起。
他的手靠在腿上,手指一折,煙上的火星閃了閃,心裡已經做好了決定。
晶子拉住了他的胳膊,目光低垂:“我明白。”
她突地伸出手,夾住立原的煙:“我也想試試。”
立原一邊把她的手移開,一邊掐滅了煙。周圍的氛圍烘托出一股晦暗不明的道德禁忌,他正了正身子,從側邊環抱住晶子,把臉貼着她的肩頭。
她伸出手摟住他,蝴蝶發卡不易察覺地顫抖着。
第一次這麼近看他,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和體溫,一種冰涼的溫暖淌過她的皮膚,她能感覺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堅強又脆弱,和她一樣。
立原的手指抽搐着,一下一下嘩擦在晶子的手臂上,像那麼幾毫安電流劃過一般的觸感。
“縱使天神降臨,也無法拯救本已向死的人。”
“嗯。”她像是懂了。
……
後來麼,這個年輕人死了。晶子她麼,在被“絕望”鍛煉得堅不可摧之前已經逼近了崩潰的邊緣。
森鷗外起身,伸了個懶腰,對福澤谕吉說:“先走了,愛麗絲醬還在等我。”
“哦對,這是給她的花。”
還是茉莉洋甘菊之類,但包得很細緻,還加上了一些滿天星做搭配,襯得白色的花瓣更加純潔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