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巾帼堂的。
從那個廂房出來,腳下一會兒輕一會兒沉的。
輕的時候仿似靈魂出竅。她腳底漂浮穿過熙攘人群,聽見很多聲音,聞見很多氣味,看見許多人。
走商小販的吆喝、馬夫信使的私語……伴着強勁的風刺穿她的身體,傷口卻隐了形,徒留她一人茫然前行。
重的時候足下如同灌鉛。她走了好久,身邊風景卻沒有一絲變換,好像回到了地牢裡,又好像被困在一隻名為吃人的巨獸胃囊之中。
身邊的污水黏液是控制她的鎖鍊,她動彈不得,所謂行走不過是她随污水原地晃動的錯覺。
一道金光晃眼,林思頓了頓,終于回過神來。
擡眼,發現“金光”也是幻覺。
是日近正午,陽光恰好打在院門牌匾之上所緻。
“巾帼堂”三個金漆大字如高堂明鏡,懸在院門之上,折着日光刺入她的眼。強光入眼,她本該疼的,眼下卻隻覺得冷。
“阿思?”
衛金嬌從茅房的方向過來,一眼看到林思呆愣站在大院門口,腰帶還沒系緊,便跨着大步朝她走去,嘴裡還不忘沖正房大堂的方向吼:“老段,阿思回來了!”
剛走兩步,她腳步突然慢了下來。怪了,這阿思怎麼就在院門外站着不進來?
“阿思你站着幹嘛?怪冷的,趕緊進屋啊。”
腦子還沒轉出個所以然,上下唇一碰,話已經喊出去了。
她也不等林思回答,直接上手将人拽過了院門,拖着就往堂屋裡走。
衛金嬌驕傲又悲哀地覺得,今天簡直可以列為自己人生中最操心的一天。
從一大清早獄卒過來接屍體,到喊醒段芳和處理,再到不計前嫌耐心給齊月娘概括發生了什麼,再到配合護送屍體、擔心林思餓着吩咐廚房多送幾個饅頭過來……
現在再多一條:勸說看起來凍得面色發青的林思進屋取暖。
哎,巾帼堂要沒了她,早晚得散。
兩人剛走到院子中間,堂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炭火熱氣急吼吼沖進冷風裡,段芳和捏着一沓金箔紙錢的手猛地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一出門,就看見林思行屍走肉般被衛金嬌拽着,目光始終落在空空如也的院中地面上。
看見這副情形,她一下就明白了,林思還在牽挂着丘賢蓮。
她們何嘗不是?
段芳和歎了口氣,迎上前來把紙錢塞進林思手裡,“叫壽材鋪的人收了,月娘打點過,明日下葬。”
手中的紙錢一面是光滑耀眼的金箔,一面是粗糙土黃的麻紙。
林思認得這種金箔紙錢。
即便在官宦人家,這也是極昂貴的一種。光是她手裡這小半沓,少說也夠一個五口之家半個月的花銷。
于苦了十二年的丘賢蓮而言,這更是一筆稱得上巨款的收入了。
足夠她做個富足鬼,好好收買陰差閻王,謀個好來世。
林思渾渾噩噩跟着段芳和進了堂屋,被按着在炭火盆旁坐下。
隔了一會兒,不知是被烤暖了還是突然回了神,她忽的開口問:“葬哪兒?”
“我家墓地。”
段芳和看她被凍青的臉色緩和了幾分,終于松了口氣,就近挨着坐了下去。
炭火盆擺在一張坐席之上,盆旁邊擺了兩個大的麻袋,裡面零零散散裝了小半袋的紙錢元寶,是之前疊的。
她捏起一張紙錢,圓胖的指頭配合翻飛,沒一會兒就疊了個新的,丢進自己身邊的麻袋裡。
她抖了抖麻袋,感慨地長出一口氣來:“就當,她是用這種方式完成了報仇吧。”
林思眸光微動,忽的擡眼看她,問:“什麼意思?”
“信使來報,金大發一行人回去的路上,馬匹發狂墜崖,一行十二人無人生還。信使受了牽連,被調去看大牢了。”
衛金嬌搶答。
一提起這個,她就難過極了,好不容易有個能聊上兩句的信使弟弟,這還沒熟呢,人就見不上了。
雖說信使本就不怎麼在司裡,可隻要回來,總歸是能見上的。
這下好了,因為金大發這些個爛人,她的姻緣又沒了下文。
林思一雙眼睛被火烤得發幹生疼,她卻無所覺般,緊緊盯着衛金嬌,眼睛一眨不眨許久。
全死了?
在丘賢蓮自缢的同一天,金大發那夥人全死了?
對了。
自缢。
照獄卒交代,仵作驗過,丘賢蓮體内沒有任何迷藥,不是在昏迷狀态下被吊上去的。她是在意識清醒的時候,親手把自己吊上了牢房的房梁。
這世上絕不會有這樣巧合的事情。除非,這是早計劃好的。
模模糊糊之間,腦子裡許多片段莫名連在了一起……
昨晚在牢門之内,丘賢蓮看見她說了兩次“是你”,最後一次的神色是自嘲而非意外,就好像她早知道會有一個人來一樣。
同樣是昨晚,丘賢蓮沒有否認自己背後有勢力。可當她和殷嘉提起這個所謂的“勢力”時,殷嘉根本不将這個“勢力”放在眼裡,好似從來就不存在這樣一個“敵對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