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中間兩路最前排的小男孩兒向雲何住解釋。
“弟弟?”雲何住糾正,“在場可就數你最年幼,要叫阿兄和阿姊。”
“……”嬴甯沒法兒解釋。
說話間,授課的老師已經迎了過來。
“曾某見過主君,這便是今日要入學的小女君吧?”
雲何住轉而和對方寒暄,嬴甯頗覺無聊便去看各位小蘿蔔頭。衆蘿蔔頭看着她并不多說什麼,最多隻是目露好奇,并無這個年紀該有的好動。
嬴甯這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多同齡的小朋友,扣着手難得有些怕生,為了緩解氣氛,她試探着擡手搖了搖,咧出新長出來沒多久的乳牙,率先打招呼。
這次衆人終于有了反應。
有些捂住了嘴,有些低下頭,還有些和旁邊的人竊竊私語,但要說誰反應最大,當屬前排一個三四歲的藍衣小郎君。
他“噗嗤”笑了一聲,和左邊一個青衣小郎君搭話道:“哈哈,次兄你快看,這人長得好像那天卡在栅欄裡的胡蘿蔔精啊!”
嬴甯耳裡甚好,聞言頓時收斂,眼神似刀子一樣狠狠擲了過去。
對方顯然沒想到她竟然聽見,對上她的眼神狠狠縮了縮,卻又在片刻後梗着脖子瞪回來。
從始至終旁邊那位青衣小郎君都未發一言,他甚至都沒有分神太久,注意很快回到手裡的書冊上。
“是,主君盡管放心,一月之内,必會還主君一位知書識禮的小女君。”
雲何住還有公務在身,沒有太多時間耽擱在此,但臨走之前他還是交代嬴甯:“你若有事,盡管喚雲硯來幫你,老師教的課你要好好聽,遇上不懂的莫要糊弄,盡管問,問老師、問各位阿兄阿姊,明白嗎?”
“嗯嗯嗯嗯!”嬴甯連連點頭,迫不及待想要下地。
等落到地上,第一時間牽住老師的衣角,對着雲何住搖手告别。
雲何住走了。
盡管多有不放心,但還是帶着一肚子未盡之言走了。
那位姓曾的老師開始介紹嬴甯的身份,并叮囑大家不要因為嬴甯年紀小不會講話就欺負她雲雲。
水漏裡的積水不知不覺蔓上一指。
嬴甯看了一眼還在滔滔不絕的老師,躁動不安地摳了摳臉頰。
她吸了口氣正要說話,蓦然怼上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是那兩位熟人之一。他分明一個字也沒說,臉上也無甚表情,可嬴甯偏生讀出一絲不愉快的氣息,緻使她到嘴的話都忘了。
又忍了一會兒,老師終于有了結束的迹象。
他拍了拍手:“好了,接下來請小女君入座吧,入完座就可以繼續上課了。”說罷,他指了指那位青衣小郎君左側的空桌。
嬴甯看了眼座位,又看了眼那位青衣小郎君,搖了搖頭。
“怎麼了,不喜歡嗎?”
“嘤咛嘤咛。”嬴甯随便找了個借口。
老師沒有聽懂,找雲硯尋求幫助,豈料雲硯也是一臉無奈,他便蹲下來讓嬴甯再講一遍,講的更簡單點,比劃也行。
“嗯……”
嬴甯又想起了被大胡子叔叔統治的恐懼,洩了口氣放棄掙紮,轉頭坐到位置上去了。
案桌準備得匆忙,并不是按照嬴甯的身高量身做的,導緻她才剛在蒲團上坐下,整個人就從其他小朋友的視平線裡消失了。
嬴甯沒在意這個,也隻是覺得桌子好像有點高,擋住了視線。
但這個問題顯然攔不住她,她留意到桌上堆着厚厚一摞紙片,起身就将它們挪到了屁股底下。
這樣一來,至少有半個腦袋高過桌面,不耽誤上課了。
她扣着桌沿,等着老師發放紙筆。
等着等着卻感覺大家看她的眼神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嘤咛嘤咛?”她扭身詢問大家在看什麼,大家紛紛縮回頭竊竊私語。
曾老師咳了一聲,示意大家安靜,讓人再拿了一份書冊過來,若無其事開始上課。
這堂課為詩文課。
講的就是古往今來脍炙人口的古典詩詞,以詩見典,以典明智。
以嬴甯的文化水平,學點打油詩還行,那種一句話七個字有六個看不懂的詩文,對她而言無異于天書,尤其可怕的是,還得豎着讀。
盡管她很努力在跟,但眼神還是習慣從左往右看,一個不留神就跟丢了,坐在原地抓耳撓腮。
好在那位曾老師很關照她,時不時問她能不能聽懂,知不知道講到哪兒了。
一開始她還是很大膽提問,坦誠自己的疑惑,但幾次過後,隔隔壁那位藍衣小郎君開始小聲嘲笑,嬴甯一時惱怒,也就不再多問,隻是嗯嗯點頭。
但這不代表她擺爛了。
等老師一走,她立刻撈起一旁的畫筆,在不懂的地方打了一個圈。
一個之後又是一個,一個接一個。
【我寶這是畫畫呢?】
【很明顯做記号好嗎!】
【從她下筆之前的茫然來看,标的應該是沒聽懂的地方。】
【那圈出來幹嘛?下課之後問别人?别太認真了我說蛋蛋。】
【看得出來已經很努力了(笑哭)】
【哈哈哈哈,我以為她多有天分,跟我小時候半斤八兩。】
【《努力追趕卻趕不上趟的慘蛋的一生》】
【我崽過于好笑又實在努力。】
【嗚嗚蛋蛋……她好像在演我的人生,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結果一堂課下來,東西沒聽進去多少,淨忙着在那兒打圈了。】
【從側邊和身後看不出實情,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真是才思敏捷,下筆有神呢,笑不活了哈哈哈哈!】
【這些小豆丁,長得都很可愛嘛。】
【我隻承認好看,但論可愛,還得是蛋老師。】
【哈哈哈我一直在看蛋蛋右邊的青衣小郎君,從進門到現在,他已經偷偷瞟了蛋蛋三十六次,太有意思了!】
【當着面不給好臉色,卻在背地裡關注,别是偷偷琢磨着怎麼使壞吧?】
專注做筆記的嬴甯對旁人的反應一無所知。
好容易等到下課,她似再也撐不住,一把丢開書筆,跟融化的奶油似的一層層癱軟下去。
“呼……呼……”
有幾個膽子大的過來和嬴甯說話,問她是不是叫雲甯。
嬴甯這回聽懂了,拍着自己的胸口強調:“嘤,咛。”
“哦知道知道,雲甯嘛,我叫……”
嬴甯擺了擺頭,從座位上站起來重新拾起筆墨,翻開書在紙上寫給對方看。
她剛畫了一堆圈,手腕到現在還哆哆嗦嗦,自然寫不出什麼像樣的字,她看着衆人迷惑的眼神,深深歎了口氣。
但沒多久她就不再糾結,趁機指着一處打圈的地方向對方請教。
平日課堂休息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
這邊的動靜頻頻引得衆人留意。首排那位藍衣小郎君觀望了一會兒,擡腳有些蠢蠢欲動,但很快被那位青衣小郎君一個眼神壓回去。
這邊的動靜直到第二堂課開始前才結束。
等到中午放飯,嬴甯已經和那幾位教她讀書的小豆丁打成一團,連蒲團和小飯碗都搬了過去。
她學習速度慢,但幹飯的速度讓衆人望塵莫及,大多人才剛嘗了個味,她已經來回跑了好幾趟。盆裡的飯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減損,衆人似乎生出一陣危機感,莫名也加快了速度。
等到收拾殘局的管事過來,所有盆都幹淨得跟舔過似的。
下午的課要稍微有趣一些。
嬴甯跟着老師畫了畫,雖然抽象了些。也彈了琴,雖然彈崩了一半琴弦。還下了棋,雖然是五子棋。
但總體來說,她覺得上學還挺有意思的。
直到最後一堂禮儀課之前,她都是這麼想的。
那位不苟言笑的紫衣奶奶進來之前,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厭學情緒來得如此之快。
臨近黃昏。
一個人影步入城主府公廨。
不久後,正埋頭公案的雲何住被人打斷。
“主君,小女君的乾坤袋派人找回來了。”
雲何住停筆,看了眼天色。
“拿進來。”
他估摸着學堂也該下學了,起身收拾案幾。
等回到府裡,嬴甯确實已經回到畫廬,而且還睡着了。
被子下的嬴甯眼睛紅腫,睫毛上還挂着水漬,一看就是哭過。
雲何住第一時間替她診了脈,并未看出什麼問題,但想起大胡子臨走前的交代,又難免神色肅然。
“血脈至親……”
“以年歲看,不外乎這幾個人。”
【他說什麼?】
【哪幾個人你倒是說啊!】
【你有本事懷疑,你有本事說清楚啊雲何住!】
直播間抓住他自語的關鍵。
但雲何住顯然聽不見。
他讓人把雲硯叫了過來,責問嬴甯在學堂的事。
雲硯措辭片刻,隻說了一句話:“最後一堂課,是楊媽媽講的。”
雲何住微微一愣,怒氣瞬間消了大半。
他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哦,那沒事了。楊媽媽雖然嚴厲些,但課授得極好,不出半月阿甯多半就能學出個明堂來。”
他掏出一塊帕子給嬴甯擦了擦眼淚,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呵笑了一聲,扭頭望着窗外的夕陽,眉目清遠。
“主君有何喜事?”雲硯不明所以。
雲何住搖搖頭收回視線,繼續給嬴甯擦臉:“想到她母親早年間的一些趣事。”
雲硯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問,卻最終咽了回去。
“你叫人打盆水來,我給她再擦擦手。”
不隻是擦手,雲何住甚至還給嬴甯把發包給拆了,讓她睡得更舒服。
關門離開時,雲硯還等在門外。
“主君。”
“還有事?”
“老太君千秋在即,有些安排還得請主君過眼。”雲硯翻出一張折子。
雲何住接過,快速掃了兩眼遞還給他:“可以,就這麼安排吧。”
雲硯轉身告退。
沒走兩步雲何住突然又出聲:“等等。”
雲硯立刻回身詢問。
雲何住卻不急着說了。
他撚着袖口沉默了一會兒,攏袖往書房走,“還得另加幾張請柬,我親自寫,七日之内你務必替我送達。”
雲硯面色肅然,擡腳跟了上去。
天色由暗轉明。
嬴甯這一覺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
有了昨天早上的忙亂,今天雲何住一大早就在這兒等着了。
他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着綢帶,等嬴甯悠悠轉醒,立刻上前:“阿甯醒了?快下來,今天阿爹給你梳頭,梳完頭再送你去學堂。”
嬴甯原本渾濁的腦袋,在聽見“學堂”兩個字後突然就清澈了。
她唰一下蹿出被子,貼在牆上極盡抗拒:“嘤咛嘤咛!”
雲何住微微一頓,疑惑道:“你說什麼?不想去上學了?”
嬴甯點點頭,小嘴一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