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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4日,農曆三月廿四,周日
今日豔陽好天氣,衣着整潔煥新的江逸舟站在門口迎客,素來不喜言笑的少年,難得的有着笑意。
院子裡傳來歡笑聲,影玖踏進院門,瞧見三張大桌擺在院中,上面都用紅布罩着,裡屋也有一桌,此刻屋門開着,影玖能瞧見坐在正位的孫老笑得喜不自勝。
孫家是外來戶,且世代單傳在村子裡沒有旁的親戚,是以這壽宴辦的也不大,請了要好的村人、親厚的後輩,還有孫老曾經的徒弟們。
說是不大,最後也請來了四十多人,熱熱鬧鬧的,孫老看着喜慶。
“怎麼不見容小姑娘?”
見陳淩霄領着影玖進來卻不見另一個小孩,孫嵘于是出聲詢問。
“孫爺爺,送您松鶴延年,祝壽比南山。”
念了唐清風交代的祝壽詞,影玖将懷中的盆景遞了過去。
“哎呦”,孫老又驚又喜,忙接過影玖手中的賀禮,那五層塔松盆景看着就沉,一路捧過來手應當是累了的。
“她家裡有事來不了,托我向您代賀。”
陳淩霄面不改色地撒謊,其實她壓根就沒想到要邀請容婉。
猜猜是誰沒被邀請?
“孫爺爺!我來啦!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長命千歲萬歲萬萬歲!”
何人妄稱千歲萬歲?
其實聽聲音影玖就知道是林逸萱來了,她也抱了個沉重的物什,透明的玻璃罐裡是深紫色的液體,在她身後曼湘玉也緩緩飄至。
“孫爺爺,祝您身體健康、長樂無憂。”
曼湘玉搶先道了福。
“這是?”
接過小小的棉花娃娃,孫嵘同樣也是喜愛得愛不釋手。
這短手短腳的娃娃一看就是按他的形象做的,兩顆棕色的紐扣代替了眼睛,一身深藍唐裝,細看其上的花紋也與他衣服上的一模一樣,就連娃娃頭上黑發白發的比例也嚴格參照了現實,讓人忍俊不禁。
“棉花娃娃。我自己縫的。”曼湘玉解釋道。
“哼哼,爺爺,看我的!”
林逸萱擠開曼湘玉,将懷中的罐子放到桌上,神氣洋洋的,想來對自己這次的禮物還是很得意的。
“是葡萄酒嗎?”
孫嵘樂呵呵地接,又将眼睛撐開了些,近些日子偶爾他不大能看清東西。
“是。這一顆顆葡萄可是我親手剝了搗碎的,釀了一大罐呢!”林逸萱強調道。
說來她釀酒的想法還是因為馬韶久。
班裡的男生天天燒酒燒酒的叫,馬韶久也說過他的爸爸很喜歡喝燒酒,林逸萱就想着給孫嵘送點度數不高的酒。
起碼,這次在心意上林逸萱覺得自己不會怎麼輸了。
果然,随後老大送的禮物在林逸萱看來就有些平平無奇了。
一幅古畫一看就是買的,還有一本薄薄的小本子,還沒有書名。
送古畫是因為陳淩霄覺得爺爺家裡需要些貴重的裝飾撐場子,送的小本則是全爺爺的心願,他找這本書找了很多年,她也費了好些年月趕在壽宴前找到了。
“孫嵘爺爺,你想找的那本木工圖集冊,我給您找到了。”
起先看到冊子時,孫嵘是不敢置信的。
當他用蒼老年邁的手翻開書冊,看到第一頁熟悉的内容,看到那簡而精的木工圖畫,他可以确定以及肯定,這就是當年戰亂孫家先祖遺失的家傳圖冊。
裡面包含了孫家各代的木工技法和心得。
孫家多年的夙願得以了結,此刻他若死也當無憾了。
“霄霄,爺爺,爺爺不知道該怎麼謝你了。”孫嵘一時語塞。
父輩祖輩的遺憾曾壓在他肩頭,他也曾四處托關系找過,本以為此生不能如願,卻沒想到在七十的歡慶裡實現了經年夙願,他起身便想向陳淩霄行拜禮。
陳淩霄忙止住他,“爺爺,孫嵘爺爺,我父母離婚後,是您幫襯着拉我長大,要謝也該是我謝您多年來的養育之恩。”
輕輕擁住孫爺爺,陳淩霄任由老者的淚水打濕她的衣服,就像小時候他抱着她一樣。
受恩者還恩。
最初,壽宴的舉辦不是為了慶祝,而是讓子女反思父母的養育之恩。
“爺爺。”
此時臨近正午,賓客來得差不多,宴席也開始上菜,替了兒子位置的孫子江逸舟此刻也進來獻壽禮了。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壽桃木雕,桃裡還雕了個白胡長拐壽仙人。不夠大,卻勝在精細。
仙人的須、眉、眼刻畫得尤其出衆,那細長的小拐杖也做得巧,恰能讓人看出它的凸起又不顯粗糙。
這壽桃在衆師兄弟的木雕賀禮裡不算出衆,卻也是後生可畏。
“孫師傅,後繼有人啊!”
“師弟刀工不錯,想不想跟你師兄學微雕?”
“師弟大件雕得如何?飯後得帶師兄們看看你作品才是!”
江逸舟亦沉着地回應着師兄們的話,清水行舟,一如他名的雅逸随心,絲毫不見學校裡的無趣冷酷。
孫嵘見了壽桃也心喜,他一眼就能看出孫子木工精益了有多少,他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有些心疼,小舟的學業本就刻苦,雕這個壽桃想來也是花了很多日夜和心血的。
這壽宴的諸多事宜也全權由孫子一手操辦,人瞧着都清瘦了些。
他說不辦,孫子不肯;他說小辦,孫子不肯;他說他來辦,孫子非要全權接手。
這孩子倔,當年逃家回來找他靠的就是這股倔勁,像他,不像他爸爸。
小林又在吵小玉,小舟應付完旁人又屁颠屁颠跟到霄霄身後,跟小時候一樣。
雖然沒有很多的親人,也沒有了兒子,可他一個年過半百半腳入土的老頭,徒孫衆多,身邊有着許多孩子圍着笑鬧,也算是子孫滿堂,阖阖滿滿。
旁觀了一整場獻禮争寵戲碼的影玖總覺得這個畫面很眼熟。
她先是夾了桌上的排骨,接着又夾了幾筷青菜,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來了。
陛下壽誕時,那些谄媚的大臣也是這般争寵的。
而她記得,最隆重、最是得聖心的禮物往往壓軸登場。
壽宴已開,賓客正歡,上菜的夥計進進出出,一個陌生的少女正從小院的正門進來。
影玖瞧着她走近,她不認識她,卻莫名知道她是誰。
“朵朵來了。”江逸舟提醒道,于是裡屋桌上的人都瞧外看去。
名叫徐朵朵的少女戴着細邊的銀框眼鏡,紮着清爽的高馬尾一身輕便,身上背着個行囊背包,手上拿着畫卷。
裡屋的人看着她笑,她也看着屋子裡的人笑。
她走到院中的桂花樹下,将手中的畫卷高高一抛,三米長的畫卷在空中展開,又挂到枝頭垂下,裡屋的人正好瞧見畫中墨黑的山水枝葉,瞧見那黑白正中的一點粉。
壽桃左右用墨筆各寫了幾個大字: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無怪乎孫嵘總是最喜愛徐朵朵的禮物,因為做禮的畫總讓他想起自己早死的兒子。
他也偶爾能在她身上見到自己兒子的影子,同樣的對繪畫熱愛,同樣的對美執着追求。
如果武娃還在,想也是會送他畫吧。
也會這般别出心裁,這般盛大隆重,叫人震撼。
昏花的眼望着桂樹上的挂畫,他仿若瞧見,
山桃盛開,故人歸來。